別放棄家園
/汪蘭
它像一個簡樸的小畫框,永遠嵌著我的記憶;它像一扇隱讓的小門,連接著我的祖先、我的童年,還有親切的鄉音。
還不到葉落歸根的時候。
本來不戀故土的我,不知為什麼,總想起閩北老家的祖屋。
閩北屬山區,我的老家屬山區的山區。它位於閩、浙兩省交界處的仙霞嶺下,離公路幹線還有好幾十裏路程。那裏,住著本家汪姓和梅姓兩種姓氏。
說是老家,還不如說是人生短暫的停靠站。
1933年,我父親從上海持誌學院法科法律係畢業後,按校歌“讀書非為己,學習無所私,努力社會無窮期”的旨意,輾轉於上海、永春、政和等地當律師,直至臨解放才回到老家。
我對農村生活的鍾愛,大概就源於在老家度過的這一段童年時光。那時,爺爺奶奶已過世,隻有大伯父健在,印象中,他總穿著長衫,終日在躺椅上翻讀古書。他有一部厚厚的《辭海》,曾摸著我的腦袋說:“要是日後你能考上大學,這本書就歸你用。”大伯母會女紅,常戴著老花鏡,坐在美人靠上繡花。
聽大人說,爺爺奶奶出身地主,曾留下不少田產,也許是不擅經營吧,到了大伯父手裏,終被逐漸典盡賣光,我的兩位堂兄,隻能自食其力務農為生了。
如今,留在我記憶中的,隻有那幾間祖屋——對了,一共有四間,由我那兩位堂兄分別居住著。他們倆全都老實厚道,跟村裏20多戶人家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著自給自足的農家生活。後來,在我們家遭難時,堂哥們曾鼎力相助。此滴水之恩,何日當湧泉相報?
對於我的童年來說,那時的故土,就是天賜的樂園。
屋後,有一條靠山的小路通向祠堂,路上,一棵高大壯實的苦椎樹結滿了苦椎果。此果外形像板栗,比花生米略太大,肉有苦味,人們照樣愛吃,就像愛吃苦瓜一樣。每到秋風起時,樹下的落果成了我們追逐的對象,大人們一炒,就是孩子們的美味小吃了。
可惜我在故鄉隻住了半年左右,就隨家遷往縣城了。第二次回祖屋時,我已成人,在大學讀書。正好遇上“文革”,我和千千萬萬“紅衛兵小將”一起,“大串聯”到北京接受毛主席第六次檢閱,緊接著,就奉命中止“大串聯”,回校鬧“革命”了。
南下的火車,滿載著“紅衛兵”,像駝背的老人喘著粗氣。當駛抵閩、浙交界的一個小站時,我靈機一動,跳下火車,就往故鄉跑去。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兵荒馬亂”中,一個女孩子,憑著一時衝動,憑著五歲那年的依稀記憶,找到闊別十幾年的老家,不為別的,隻為去探望被遣送回家勞動改造的母親。
那天,公路上死一般的沉寂。走了許久,才看見一個賣甘蔗的老人。我顧不上甘蔗的沉重,居然一口氣裝了一旅行袋。尋路進山,置身於茫茫林海之中,一路上靜悄悄的,連個人影也見不到,隻有自己的喘氣聲、腳步聲,伴隨著樹上的鬆果偶爾落地的響聲。我的心中曾閃過一絲恐懼,但旋即又被渴望見到母親的親情和鄉情衝淡了。這時的母親,就像是一座橋梁,架在我和故鄉之間。
母親是縣城的小學教師,父親病故後,留下我們五個兄弟姐妹由她一人撫養。她有好幾位兄弟姐妹在台灣,單憑這一條“罪狀”,她就被“清洗”回鄉監督勞動了。可憐我那兩個正在讀中小學的弟弟,也不得不跟隨母親回到無書可讀的故鄉,陪同母親參加生產隊的“監督”勞動。我印象最深的,是陪母親坐在破落的汪家祠堂天井邊,把一粒一粒的油桐籽從半腐爛的乒乓球那麼大的油桐殼裏剝離出來。偌大的祠堂空空蕩蕩,寂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空氣中彌漫著一陣陣爛油桐的腐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