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泥土和青草築起的田埂上,遍身濕潤,左右芬芳。田野的氣息競如此濃烈。讓我忍不住地停下腳步,作深呼吸……我站在田埂上,像個熟練的取景人,眯起雙目遙視前方。這樣我就迷蒙了畫麵,閃去了很多具體的事物。我看到的不是一棵或一株,而是一派綠色;不是一個老人一個青年,而是密擠的人的世界——田野上有很多勞作的鄉親。透明的陽光,清淨如水般地流淌下來,打濕了他們。他們趴在地上,沾滿土末。禾綠遮住黝黑的軀體,掩成一片。所有的聲息都撒落在泥土上,混和一起湧過,如蜂鳴如山崩——這是鄉親們與土地之間交流溝通的語言。這是一場勞動的盛會。我懷著趕赴盛宴的心情向他們走去,我想將自己融入其間。

陽光下,我又看見我的影子——這些年我已忘記我的影子是什麼樣子了——誰能在城市樓群的陰影下看見自己的影子?

——我看見我的影子四肢舒展,伏在地麵,匍匐地穿行於芸芸眾生的作物腳下。當我來到一位鋤禾的鄉親跟前,便再無法向前,瞧他那瘦長的青筋暴漲的胳膊,揮一弧半圓挖下時卻是那樣具有力度;胡茬粗短的嘴唇,隨著雙手的動作繃得一鬆一緊;兩條蠕蠕前移的瘦腿,承受著上半身的勞作顯得那樣吃重——鋤頭舉起,汗珠落下,一滴,一滴……這些晶瑩,這些喘息,這些發燙的心啊!浸泡著他腳下的土地。然而他的一招一式卻又是那麼的平靜。勞動使人平靜?其時,他腳下的土地卻無法平靜——土地在鋤下翻飛,快樂地迎合他。我知道,這種默契的配合會很快地生根、發芽,長出綠色的莖葉,最終成為糧倉裏金黃。時至今天,讓這種大把大把的金黃喂養著的人,願意去重視它成熟過程的又有多少?特別注意了它如爪如須、緊攥泥土的根。它長得何等旺盛,完美無損,英氣逼人。與之相似的無語生命,比比皆是,它們一塊兒忽略了必將來臨的死亡——它們有個精神,秘而不宣。我就這樣仰望一棵近在咫尺的玉米。我無法停止探索:是鄉親們舉起了這些作物?還是這些作物舉起了鄉親們?

又見炊煙

我是聞著炊煙的氣息抵達村莊的。

站在村口,有風夾著青藍色的炊煙輕柔地撫摸我,這如約而至的氣息,樸素而淡雅;久違的沐浴,驅除了我的風塵,讓我幸福如水。看見炊煙,首先使我想到兒時倚門喚我回家的母親。炊煙總伴著母親的呼喚。母親是最好的守望者。所以,離家的時候,我不敢回首,我怕有關炊煙的往事鎖住我欲飛的翅膀;所以,這些年行走在炊煙的牽扯裏,除了母親,誰又能把它擰成一股時時牽動我心帆的纜繩呢?!

炊煙是母性的,它嫋娜地上升,係著整個村莊,也圖騰了村莊沉甸甸的希望和淌不幹的汗水。我看見田埂上荷鋤歸來的男人們朝著各自所熟悉的那道炊煙走去,疲憊的腳步顯得格外輕快,而那些貪玩的孩子們卻仍沒有回家的意思,他們是看見炊煙肚子就不餓了?還是在等待那一聲長、一聲短的響徹整個村莊的呼喚?

——這幅溫馨的畫卷,是足以與陶淵明的“桃花源”媲美的!我真怕她在我生命的哪一個段落消失。

炊煙在我所居的那個城市已經滅絕了。為此,我曾擔憂,或者說是杞人憂天——以後城裏的孩子在課本上讀到“炊煙”這個本為普通的名詞,恐怕都需查閱詞典了;我想他們即使得以詮釋仍會疑惑:煮飯還會產生這等美景?——金錢帶給我們物質豐富的同時,是否也給我們帶來了人性的危機?也許是該我們捫心自問的時候了。

——最容易被人遺忘的是炊煙,最不該被人遺忘的也是炊煙。

炊煙是寧靜而淡泊的,它就那麼準時地、安詳地從村莊的每個茅草屋頂顫悠悠地升起——炊煙,隻有炊煙,一生以這種姿態生長。因為它深深地懂得糧食的來之不易。而在炊煙的結構裏,更多的快樂和希望正在舞蹈。我是炊煙催大的孩子。

我長大的速度很慢,與炊煙上升的速度相似,母親曾告訴我這代表光陰本來的速度……脈脈地仰望炊煙飛起來,上升,上升……直達過去的天空。那是我童年的高度。因為仰望,不期然地,我也飛了起來——於是我便年輕起來。此刻,我依偎在炊煙的柔軟的臂彎裏,對著它幸福地微笑……抵達村莊,我又看見顫悠悠的炊煙被風不小的手扶著,仿佛年邁的母親倚在門上看遠方的兒子回來了沒有。

走進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