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我的“窩”的故鄉啊!你未曾好好待過我,然而卻在夢中無數次地使我縈回。我夢見故鄉的天,故鄉的地,故鄉的山,故鄉的水。因為,你給我的就是這些因為,我把這些就當做我的家。我的家啊,總是席卷了所有的荒漠,貧瘠,頂著一片黃蒼蒼的穹蒼,四周圍垂著灰蒙蒙的暮靄,當中綴著一彎淡淡的孤月。反複地出現在我的夢裏。多麼冷啊!你冰醒了我少年時代的夢。我走了,我不能總看著你那淒惻的麵容。

我也做過好的夢。那是在後來,在巍峨的孟良崮上,在馬銜嚼、人輕裝的隴海路旁,在濟南解放的捷報聲裏,在白雪皚皚的淮海平原上。在那冷的北方,我夢見了溫暖的故鄉,夢見一個青山鬱鬱,綠水悠悠的故鄉。那裏有白米飯烏幹菜,有自家的冬筍,有野生的蘑菇,有鮮紅的楊梅,有金黃的蜜橘,有青布藍衫的姑娘,有母親般的溫柔關注。沒有我的家的故鄉,卻給了遠來的戰士暖和和的床,熱騰騰的飯。多麼好的故鄉,多麼美的夢啊!

繞過了小村尾,石板路接著石拱橋。傍河的小鎮,沿河伸開了一條街道。豆腐擔連著鮮魚攤,擔兒前的人多,攤前的人少。點心店裏熱氣騰騰,倒並不客滿,布店櫃台邊卻站了個裏三層外三層,富裕的人置冬裝,更富裕的人在買花的確良。立冬剛過,有人已在籌備添夏天的衣裳。有名的羊肉銀水,馱著一杆秤,敞著一件蓋屁股的棉襖,背脊上的麵子已不知去向,露出的棉花,遠看就像一件羊皮背心。一頂新的羅宋帽,高高地頂在頭上,帽頂款款地歪在一邊,像京戲裏的武生模樣。他急匆匆趕過人群,作興要趕去宰羊。我和老友蹲在賣魚的木盆邊,挑了兩尾活跳的鯽魚,放在小籃裏,任它幹張合著嘴,我們自顧慢慢地走。

在回來的路上,順便去看了那個校辦的襪廠,就是來時路上遇見那些姑娘們工作的地方。

廠,就是一個大客堂,裏麵坐了二十多個姑娘,搖著二十多部搖襪機,“喳喳喳”地搖完襪筒,就左一針右一針的挑襪跟,手是飛快的。挑完襪跟就“喳喳喳”地搖腳筒。

這機器,這操作,這程序,我熟悉,我見過的。不是在夢裏,是真的,是在五十年之前,我暫住在杭州那危危的小閣樓裏,房東聾奶奶的女兒,就整天在樓下“喳喳喳”地搖著這個。不過那時她搖的不是尼龍襪,是線襪。這“喳喳”的聲音,伴著她輕輕哼的“的篤”調,讓人感到淒婉和寂寞。

這機器我見過,這操作我熟悉,隻是少了那淒楚的輕哼。真的,我後來夢見的情景要比這個好。那好的夢裏,似乎是在一個鋥亮發光的展覽大廳裏,一部鋥亮發光的立式機器,由工人一按電鈕,幾秒鍾就拿出了一隻夾花尼龍襪。我想著我的夢,走出了那間客堂工廠。可是一抬頭,隻見我已走到一個建築工地上,一大排二層樓的樓房已大致完工,隻差些門窗之類了。人家告訴我,這是造的校舍和教室,人家又告訴我,這就是用那“喳喳”響的搖襪利潤建起的。我走了,搖襪機的聲音已遠遠地落在了後麵,但是依然還是“喳喳!喳喳!”地回響在我的心裏。用它陳舊的方式,古老的聲音,竭盡自己所能,一圈又一圈地轉著,搖著,為了三層樓的樓房,為了農民的冬裝和夏衫,為了四個現代化,老老實實地奉獻著自己的一切。

哦!於是在那好的夢的前麵,我又看見那些蓋著花手帕的小竹籃,那些穿著布鞋的匆匆腳步……我也該動身了,太陽已升得老老高,還有三裏路要一步一步地走過去,籃裏的魚,還在幹渴地張合著小嘴。

石拱橋連著石板路,石板路帶我回到老友家的村頭,看見路上相遇過的那些姑娘,已換下幹淨的新布鞋,脫下了山青水綠的新衣裳,正蹲在河埠頭洗菜,正“羅羅”地喚著小雞小鴨……我趕緊回到了不是我家的“家”裏,把魚放進淡水缸裏,幹擱了兩個鍾頭的鯽魚,居然又悠悠地遊了起來。

故鄉,這就是我實實在在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