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學堂生,也算是讀書人了,但你們知道怎樣才算得讀書人?在我們村裏,不是讀過幾本書,寫得幾個字的就可以算讀書人的。論讀書,我也讀過《四書》、《五經》,我還可以背誦給你們聽,從上至下,從下至上。論寫字,我會寫信,我寫契約,還會寫狀子,許多舉人秀才還及不上我。然而,我不算讀書人,我隻是一個乞丐,一個討飯的化子!隻有那些秀才舉人才可以算讀書人,因為他們有功名。我們徐氏的村裏是最重功名的,有的名的人也實在值得敬重。你們看,橋頭的五經牌坊上,不是密密地寫滿姓名麼,這是我們的祖宗遺留給我們的光榮。我們村裏的秀才之多可以打籬笆,舉人,進士,翰林,狀元,哪一樣拿不出,牌坊上寫著‘五經科第’四個字,這就是說我們徐氏的祖宗通五經的人都有。這是何等的光榮?在前清,到了五經牌坊之下,文官下轎,武官下馬,尤其是本村人,不管你做了怎樣的大官,沒有一個敢坐轎騎馬過牌坊的,恭敬的還在魁星閣下麵就下轎下馬哩!可是,如今是反了。你們看,連光宗那畜生考了十年,得不到一個秀才,單靠他父親做過幾年知縣,積下幾個臭錢,居然也算讀書人,做起紳士來了,一村的人,居然由他說話,許多舉人秀才竟也讓他橫行,不要臉的還去依附他,這還成什麼話!並且全村的風氣被他攪壞了。別的不說,隻說對於五經牌坊,現在還有誰肯尊敬?無論什麼貨色,隻要幾個臭錢,就從城裏坐了轎子進來,直衝過魁星閣,直衝過五經牌坊,衝過大橋的時候,什麼人都得讓在一邊,你想可氣不可氣!現在的世界是不重功名,隻重銅板的了,舉人秀才已一文不值,白目也可做鄉紳了。像我雙吉這樣,本來也可做鄉紳的。可恨光宗那畜生占盡了我祖宗手裏留下來的一點財產,害得我隻好討飯。話雖如此,我這個乞丐比他們那些臭鄉紳還清白還高尚。單說我手裏的這根打狗棒,也不怕那些臭鄉紳,光宗那畜生還曾吃過幾下呢!哈,……哈……現在,你們這些學堂生是永遠得不到功名的了,讀書還有什麼用,你們還是去種田看牛罷。不過你們應該有點誌氣,不要甘心受光宗那畜生的欺侮,更不要去依附他。你們沒有生路,寧可跟我雙吉來討飯。”

聽這番訓話的時候,我還隻有十三歲,在高等小學讀最後的一學期。十三四歲的孩子正是放縱的幻想家。那時我和一個朋友幻想得卻很有點特點,並不想做聖賢,也不想做豪傑,卻想做山林隱士。我記得讀了《三國演義》時,最神往的是描寫臥龍崗的那一段。因此每逢假日,我和我的朋友便一同去選擇風景,尋覓異人。這樣的不久,居然在魁星閣下麵實現了這兩個目的。

前麵說過,魁星閣矗立在我們的村口,仿佛一座城關。從我們這村子到達縣城的大路,通過這下麵。大路的左邊是一連小山,右邊是一帶清溪,都和大路平行。山色是四時都好的。溪水雖淺,但非常清冽,聲音也琮琮可聽,溪的那邊,近者是桑田,稍遠是稀疏的小村落,更遠又是小山,煙樹迷離,是引人人於遐想的境界。最好的是魁星閣右旁的幾塊大石,上麵可以睡覺,我和我的朋友,常睡在這上麵,仰望著晴空,耳聽山上的風聲,溪中的水聲,自以為是“葛天氏之民,無懷氏之民”,覺得這真是一個與隱士相宜之所。

何況,這裏還有雙吉公公這一個異人。雙吉公公我們本已知道是一個古怪的乞丐。他雖然討飯為生,在本村人家的門口,卻從不見他出現過。聽人說,他每日在別的村落遊行,但並不沿門求乞,他隻在各村選定幾家較富的,輪流就食,隻圖一飽,不要錢。各村的人們並不討厭他,就是窮人們也常常願意留他吃飯。因為他有許多好處。第一是會看病,鄉下人請不起醫生,平日有了病,隻知求神拜佛,自從雙吉公公變成乞丐之後,他們卻有了他們的醫生了。雙吉公公看病既不要錢,連藥都奉送,因為他知道許多種“草藥”,在鄉下的山麓容易尋到,不必到藥店裏去買的。他替人醫好了病,也決不受什麼報酬,依舊隻須吃一頓飯就夠。他的第二種好處是會寫字,鄉下人都不識字,每逢買賣產業,要寫契約,或男婚女嫁,要寫帖子寫對聯的時候,平常必須到大村中去請先生,往往很費錢。後來他們知道了雙吉公公也通文墨時,就方便多了。雙吉公公所寫的東西既妥當周到,又不要報酬。因此,在鄉下人目中,他的地位比一切人都高:他是最有用的人,同時又是最好的人。有的人家甚至願出薪水,請他做西席,教自己的孩子讀書,然而他拒絕了。他說他若要幹正當的行業,早就幹成了,正惟其不願幹,才來做乞丐的。因此,鄉下人覺得這個人太古怪,但是愈加敬重他。到了後來,許多人家於他來吃飯的時候,竟備了酒請他喝。當他有了酒意之後,就要發議論。在平時,他差不多是一言不發的,但酒後的議論,卻很驚人。他的議論,老是以鄉紳為對象,而且老是惡罵,尤其對於方圓十裏中無人不敬畏的惟一大鄉紳的光宗先生,醜詆無所不至。有一回,他甚至狂言總有一日要取這個劣紳的性命。這些話,鄉下人聽了是又樂又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