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情景在現在是不能看見了。從前女子還沒有解放的時候,一到十一二歲便要纏腳,蓄頭,從此便不能出大門一步。要出大門要坐到水泄不通的轎子裏麵,和外邊的世界可以說完全絕了緣。在這樣的時候,外界對於人的誘惑是怎樣的猛烈喲!所以雖然是百無所有的空街!那大家閨秀們也不能不偷看的苦心,我們是可以體會了。
那位發才覆額的姑娘便是我們的五嫂了。照樣是小巧的麵龐,雙頰暈紅,雙眉微顰,眼仁漆黑;隻是人是長高了。但那細長的身材,高矮適中。城裏人的穿著是比較入時的,因此,新五嫂的確為家中帶來了新的氣氛。
我在小學校的第二學期的時候,她家裏遣人到我家裏來說親,要論年齡相當那是隻有我,但我在小時候便已經定了婚,當時五哥的未婚妻卻剛好死了。父親把這種情形回複了王家,五嫂就同五哥定了婚。定婚沒兩個禮拜而我的未婚妻又病死了。這件事情我們母親後來常常說起:“一切都是姻緣。假使王家的親事再遲提兩個禮拜,叔嫂不就成為了夫婦嗎?”是的,一切都是姻緣。從前女子的命運就是這樣決定的,遲早兩個禮拜,便有終身的境遇的不同。五嫂與五哥的結婚自然不能說是不幸,但就因為有這樣幾微之差而生出幸與不幸的,恐怕是不計其數的罷。
五哥定婚的時候是在東洋,他不知道聽了什麼人的中傷,說王家的出身微賤,王畏岩先生的祖父好像是位裁縫,他便對於這件婚姻大不滿意。他從日本寫了無數次的家信回來反對。這或者也怕是對於戀愛結婚的一種憧憬的表現罷?在他們尚未成婚之前我們是很擔心的,因為五哥是軍人,他的性情很剛愎。但出乎意外的是他們結婚之後,伉儷之篤真真正正如膠似漆了。
在我害腸傷寒的去年下半年,正在我病危的時候,王家遣人來報信,說五嫂也患著熱症很危險。五嫂的熱症我想來也怕是腸傷寒罷?因為那是一種急性傳染症,同在嘉定城,有同受傳染的可能。我病了,她也病了。我好了,她也好了,我們的四姐後來還說過笑話:
“你兩個幸好不是夫婦,假如你們是夫婦,別人會說你們是害的相思病呢。”
但她的不幸也怕就和我的不幸一樣,就在害了這一場重病。
她病後沒半年便和五哥結了婚。年底便生了一個侄男,產後僅僅三個月便吐血死了。
她的病在我們中國,從前叫作產後癆,又叫百日癆。這不消說是一種急性的肺結核(Tuberculosis Pulmonumacuta)。在從前的人以為在月中行房便要得這種險症,其實完全是一種迷信。
在這兒我有兩個揣測。
一個是我們五嫂的肺病是在患了腸傷寒後得的,就像我得了中耳炎、脊椎炎一樣,她是得了輕微的肺結核症——腸傷寒患者有這種並發症的可能。有肺結核的人經不得生產,假使一經生產,不怕就是輕症也可以立地變成急性的症候,那便有性命的危險。在醫藥進步的國家,有肺結核的孕婦是要用人工墮胎的。我們的產後癆、百日癆,就是因為缺少這種知識,犧牲了不少的女子了。
還有一個是到了我們家裏之後受了傳染。
我們的大伯父是多年的肺結核患者,我們的九嬸也是得了產後癆死的。五嫂的居室不幸就是九嬸住過的房間,我們又不曉得消毒,這就很有受傳染的可能。
無論是哪一個原因,我們的五嫂是因為社會的無知而犧牲了。
五嫂死的時候我已經在成都讀書。她在臨終時大約看見我的幻影,聽說她向著空漠中說:“八弟!八弟!你回來了,啊,你回來了!”母親安慰她說:“你在思念你八弟嗎?你八弟在成都讀書不能夠回來。”但她始終堅持著說:“八弟回來了,回來了。”她還指出我所在的地方。
這位五嫂和我因為年紀不相上下,我們彼此都很避嫌疑,平時是連交談的時候都很少的。
好像就是那一年的暑假。有一天晚上我和五哥、三哥,還有幾位兄弟,在最外一重的中堂裏麵押詩謎,押到興頭上來了。平常五哥和五嫂差不多是瞬刻不離的,那晚他卻為詩謎所纏縛著了。我因為要去找幾本舊詩本便一個人走進後堂去。在那第三重的後堂前,五嫂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兒。她看見我進來了,遠遠地就招呼著我:
——“八弟,你們在外邊做什麼有趣的玩意兒?”
——“在押詩謎呢,很有趣。五嫂,你不去參加嗎?”
——“有三哥在那兒,我怎好去得?”
——“三嫂都在那兒呢,你怕什麼?”
——“你一個人怎麼又跑進來了?”
——“我進來找詩本子。”
——“你們倒有趣,我一個人在這兒坐得有點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