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樹下飛出一輛自行車,弟弟?!不不,這人完全沒有弟弟的氣質和風采,隻是因為我想老家的親人們,所以這時隻要看到一個英俊、挺拔的男性,我就會以為是弟弟。走到老家樓下了,樓旁走出一位婦女,媽?不不,這哪是媽?僅僅那件藍上衣,是媽媽也有的,常穿的。這麼些年了,好像所有的男人、女人,所有的媽媽、女兒都隻穿藍罩衣。我尤其喜歡穿一身藍黑色。同學叫我“藍人”。我兒時,我的青春藍人時代,都鎖在這幢樓裏了。

我不敢在老家樓前停留;不敢多看;這太消耗感情:到了女同學家,她的收錄機裏正播放廣告節目:“西麗湖度假村,是你度假明智的選擇。”但我此時很高興自己在遠離西麗湖、遠離深圳蛇口的上海——已經無家可住偏偏強說有家的上海。女同學極歡喜地安排我吃、睡,我卻哭了起來;我要看看我的家,我現在就想去!

我是在蛇口臨時決定來上海采訪的,所以未帶老家的鑰匙。我的女同學是有鑰匙的。她開著我家的大門:“你先別進去,我先去開窗。”為什麼我先別進去?啊喲,屋裏一股什麼味兒?一股久無人住的屋子的味道。不過我能毫無差錯地分辨出這是我家的味道。一個家庭有一個家庭的味道——攪拌著主人身上的味道和家具、食物的味道。

這一件件落滿塵土、蓬頭垢麵的家具,於我便像故居老人那般親近。嘿,這個舊得坑坑窪窪的、裏邊可以放進好幾個餅幹筒的餅幹箱。家裏最受惠於它的是我,最受惠於我的是它。我極有興致地把媽媽買來的餅幹裝進去,又更有興致地把餅幹取出來。縫紉機上那個大針線盒還在!有一日我穿上一件太肥大的連衫裙,一下變成了一隻老母雞。媽媽不會做衣服。天知道她怎麼用這個針線盒、這台縫紉機把連衣裙改出來的!這次我跑各地采訪還穿著這件過時而合體的裙子。不過媽媽改這條裙子,實在是一場當時不堪想象、現在又不堪回首的惡戰、災難!

媽媽為什麼不在老家?媽媽怎麼可以不在老家?家裏怎麼可以沒有媽媽?沒有媽媽便沒有家的感覺。什麼叫家?簡而言之,媽媽就是家。哪裏有媽媽哪裏就有家。

媽媽正在我北京的家裏為我披閱信件,接電話。依然咳著,還是那種從梧桐樹葉的縫隙裏跳出來的咳嗽聲。依然顧不上去治病,隻是承擔著母親的義務——不不,是承受著女兒轉嫁到她身上的義務,無盡無休,我才能想去哪兒采訪就去哪兒,想來上海就來了上海。

女同學走了。我越發不能忍受這孤單,這寂靜。在別處我喜愛獨處、索居。在老家我渴望聽到親人的聲音。有了,擰緊那隻老式座鍾的發條,看看還能不能響了?響了!滴答滴答地響了。半小時還“當”的敲一下。總算除了我,還有別的什麼存在著。

“歸來吧,歸來喲……”我下意識地哼了這由費翔唱響了的歌曲。隻哼了一句,自己就被自己嚇著了——這屋裏怎麼有人聲?

我回到同學家等吃飯。鄰居家的女孩小蘭蘭來了:“我要聽費翔!聽費翔!”

“儂也知道費翔?”我俯下身來打量這個穿著汗背心、三角褲的五歲頑童。

“我頂喜歡費翔了。”她極開心地笑著,彎彎的嘴占去三分之一的臉,“他麵孔好看,衣裳好看。我看見他要親他一記麵孔。”

蘭蘭把臉紮進被子裏,紮猛子似的。

“我要和費翔結婚。”蘭蘭紮完猛子越發神氣了。

“儂曉得什麼叫結婚嗎?”

“曉得。結婚就是吃一頓飯,擦紅紅(胭脂、口紅),吃桔子水。”

“費翔那麼大高個子,儂這麼小,人家要笑話的。”

“那麼我們晚一點進去吃飯。”

“那儂總是太小。”

“那麼等我長到十歲再結婚。長到二十歲!”

“儂長到二十歲,費翔就會長成老伯伯了。”

“那怎麼辦呢?”

蘭蘭,父母都是工人,既無海外關係,又和音樂無緣。蘭蘭比其父輩,接觸的世界大,受的約束小,於是生出許多奇想。

先有奇想然後方有突破。不過蘭蘭的這個奇想,似乎是上海風味的。我在街上看見一個上海媽媽對手推車裏的兩歲娃娃說:“櫥窗裏的阿姨好看哦?”我便和這個兩歲娃娃一起向“櫥窗裏的阿姨”看去——一個個高鼻子長腿的模特兒,說不上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好看的人就是這樣的?要不上海小囡蘭蘭怎麼這樣喜歡費翔呢!

如同我的上海老家盡管久無人住,我一跨進去便能聞出老家的味道,我一走到上海的隨便這兒那兒,盡管人異物變,總能一下就領略到上海味道。隻有上海才是這樣的,這樣的。“妹妹,妹妹!”菜場上的一位大嫂子喊我。上海街頭常常有些個體商販這麼招呼我。好像我從來就是她(他)的妹妹,好像她天天都在這麼招呼我,乃至關照我。這不,我剛看了一眼鱔魚攤一桶滑膩膩扭動著的活鱔,被牙刷柄一條一條地剖開了。一聲“妹妹!”就把我和鱔魚攤的距離拉近了,大嫂的眼神表情又在使勁兒把我往她那攤上拽。我還來得及想明白怎麼回事呢,大嫂已經把剖好的鱔魚塞進我的兜子裏。我愣愣地想起話劇《桃花扇》裏慶賀李香君新婚的台詞:“不知不覺入了洞房,不知不覺上了牙床。”我呢,不知不覺買了鱔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