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好的麵軟軟的,微微有一點點酸的味道,祖母也不再加新麵,使勁揉上幾個來回,分成兩塊,將其中一塊旋揉成球狀,用手掌使勁壓成扁扁的形狀,拿起擀麵杖,將麵餅擀得薄裏透明,在上麵先溜上幾圈油,捏起來左右前後對貼,將油熨勻,平展,撒上一層精鹽粉,再鋪上厚厚一層槐花。我監視著祖母,讓她將麵皮上鋪得嚴絲合縫。然後,祖母就開始將麵皮小心卷成棍狀,再切成好幾段,每一段從兩頭和卷成扁餅狀,這回再擀薄就可以上鍋烙了。看我說得挺簡單的,實際上做起來真是麻煩無比,因為是發麵,要將麵皮擀得溜薄,這樣做好以後,才不會厚重,難以下口;而最後一遍擀的時候,一個不注意,就會將麵皮弄破,花餡散落。烙餅的時候,這火候也很難掌握,祖母半站在鍋灶旁,不緊不忙,一隻手添火,一隻手烹翻。

當第一個散發著麵和花混合出的奇異香味,黃裏焦脆的餅做好的時候,祖母就喊,惜惜,快拿個盤子來,我就飛快得跑到碗櫥裏,摸出個盤子,溜著煙兒去接餅。祖母看著我狼吞虎咽的樣子,樂得合不攏嘴。

那個時候,我們家總是飄著淡淡的,若有若無的香氣,可別人老遠就能嗅到,誰來了,總忍不住奇怪地問,做了什麼好飯。可不是麼,榆錢蛋花湯,薺菜小蒸包,香椿豆腐泥……

祖母養了幾隻兔子,清一色兒白,睜著兩隻玉紅眼睛,老老實實在籠子裏呆著,偶爾我心血來潮,就抓出來一隻,追得滿院子跑,嚇得在院子裏蠶食的那隻騸雞,咕咕驚跑,它是飛不起來的,隻知道護著翅膀下的小雞,沒命逃竄,它怎麼能把別人的孩子照顧得那麼好呢?

為了養活它們,祖母有時候會到田野裏挖野菜,滿滿一籃子,將土抖落,放在木板上,細細切碎,拌上一些玉米麵和麩皮,再加上一點粗鹽,豐盛的晚餐,喂雞們、兔們的。野草瑩潤的汁液,隨著刀起刀落,濺到祖母的衣服上,留下洗不掉的蒼綠色跡子,所以祖母總是穿著那一件衣服幹這活兒,可是,手上的,卻總也褪不掉,剛要幹淨,又會沾上,年長日久,那股混合著青葉子和泥土的草腥氣,洇透到她身上。她總說,人老了,身上就留下這幾十年的老味兒,惜惜,你怎麼不嫌呐!你看,有時候,她也會和我開玩笑的,我總很大方地原諒她,不去追究,但我的眼神總讓她閉嘴。

曾經有一次,我尋思著要給祖母分擔生計,就和一群小孩子,一起去野地裏拔草,傍晚回來的時候,我們因為方向起了爭執,他們非說北方是南邊,能夠回家,扔下我一個人,搭夥走了。我一個人,沿著田間那條小路,挎著盛滿青草的籃子,往家走,一直走到西方的天,從青白到暈黑,仍然仿佛沒有盡頭。

一隻大黑鷹飛過,陰戾地鳴叫聲,呼哨過耳邊,似乎一把尖刀割過,黑暗纏繞了我的眼睛。終於走不動,小小的身子,縮蹲在麥田地頭,輕輕發抖。那一刻,我的心裏想到了死亡,會不會就是這樣,明明能夠意識到回家的路,卻永遠都找不著。

祖母從草堆裏將我抱起時,我正渾身冰涼,額頭滾燙,一直都沒有睜開眼睛,以為是夢。隱隱約約聞到,一股刷破牙齦時的腥味,從我每天抱著睡覺的懷抱裏傳出來。

我一直昏睡,祖母守在那裏,一下也沒有闔過眼睛。醫生說我連驚帶怕,挨凍受涼,加上身子很弱,可能感染了肺炎,恐怕要到大醫院看才行。

祖母和祖父,連夜走黑路,去了縣城第一人民醫院,他們沒有告訴我父母,根本就沒有意識到,他們將我當成了自己的小女兒。我時醒時睡,時好時壞,醫生以一副沒有任何把握的神情,讓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到了這個份兒上,祖母反而鎮定下來,將我用包被裹好,對祖父說,咱們不住院了,走,就是這樣果斷。

不過,也沒有回家,祖母抱著我,祖父拿著行李,馬不停蹄,去了山外蒙瞎子的家。蒙瞎子是天瞎,方外遠近有名的神算。祖母想讓她給我算算,到底是衝撞了那路神仙,她信這個。

蒙瞎子摸著我額頭那顆痣,神秘地跟祖母說了很多,這些我無從知道,因為他們都不告訴我,說什麼天機不可泄漏。

回家後,祖母到找到我的那個地方,那個時辰,供好冥錢,香燭,拿著我的小褂子,喚啊,惜惜啊,天黑了,快點回家嘍,哪路神仙呐,好吃好喝啊,讓我們惜惜回來吧,惜惜啊……

連著喊了三天晚上,我醒了,懵懵懂懂地,第一件事情,就是摸到祖母的懷裏,使勁聞了又聞,就是在昏睡中,我依然眷戀著祖母身上地老天荒的歲月裏積沉下的、煙火凡塵的味道。

我看見祖母的手,和臉上,都結上了一小片,一小片的血殼子,這才知道,原來,自己聞到的血腥味是怎麼回事兒。我抱著她,發誓長大後要給她最好的一切——漂亮衣服、好吃的,我用手比劃了一大抱,祖母拂開我的手,摩挲著我的額頭,對著祖父說,這個苦命的孩子,以後可怎麼過呦。我好奇,要問,祖母阻止我,讓我快吃。我也就忘了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