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小學在村子的最北端,隻有三間泥坯教室,旁邊是生產隊的曬穀坪,也是學生體育課的操場。教室後麵是草木蔥鬱的山坡。有一天上課時,同桌推了推我,示意我往窗外看。當時我正在聽課,剛一扭頭過去,我差點兒暈了,我看見哥哥正坐在山坡上的樹陰下朝我傻笑,口角慢慢地沁出一絲口涎,還一個勁地向我揮手,他手裏抓著一大把野花,頭上戴著草環,還插了朵嬌豔的紅花。我氣得肺都快炸了,恨不得馬上挖個地洞鑽進去,就此消失。很多同學都朝窗外看,還特意轉過頭來衝我笑,那眼神全是譏諷,更有個別同學還笑著說:“小康,你的傻哥哥在山坡上等你,還為你采了不少花,你真幸福!”在同學的恥笑聲中,下課鈴響了,我趴在桌子上流淚。很多同學趁著課間休息時都跑到山坡上逗哥哥。
“來,傻瓜,叫我一聲爺爺。”
“爺爺!”
“傻瓜,你弟弟叫什麼名字?”
“小康。”
“你趕快把花送給你弟弟呀!”
……
一陣又一陣的哄笑聲傳入耳畔,我氣得想逃離這個世界。
“弟弟,花給你!”哥哥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窗外,正伸長手把花遞給我。
“你這個傻瓜,你快走,我不想看見你,我再也不想看見你。”我滿臉是淚,哭喊著抓住哥哥遞進來的野花,擰成一團,又狠狠地砸在他臉上。
“弟弟不哭!弟弟不哭!”看見我的眼淚,哥哥慌了神,一直往後退。他逃也似的跑出學校。哥哥害怕我哭,每次我哭父親不分青紅皂白就會打他。條件反射吧,哥哥被父親打得太多了。我知道很多時候都是我的錯。
自從那次在學校惹我哭後,哥哥再也沒有到學校找我,他一個人整天坐在悠深的院子裏,對著狹長的天空發呆,常常一坐就是半天。我曾看見過哥哥孤獨的背影,在昏暗的光影中,他猶如一尊沒有生命的塑像。他的眼神是呆滯的,也是迷茫的,慘淡而略有些蒼白的臉上掛著一抹永恒的笑,嘴角的口水悠長。每次看見我放學回家,他總是特別高興,卻又是遠遠地躲在邊上關注著我。
村小學隻能上到三年級,四年級開始後要到鄉中心小學讀書。帶米帶菜成了每星期回家的主要任務。開始幾次,哥哥自告奮勇地想幫我背米。
“不要,看見你就煩。”我沒好氣地說。
母親瞪了我一眼,沒吭聲。我吐吐舌頭,不敢再吱聲,我怕母親生氣。每次我離開家隨同學一起回學校時,哥哥就會躲在房間裏哭,那時他已經15歲了,是個大男孩,個頭已快和父親一樣高。我知道每次我回家時,哥哥都會在途經的山坡上等我,隻是他不敢叫,就那麼遠遠的看著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當我拐進山坳時,他會沿著山道,比我先跑回家。在家裏,他很少和我說話,我不愛搭理他。自討沒趣幾次後,他已經學會乖乖閉嘴,隻是臉上依舊掛著笑,傻傻的。看見他嘴角流淌的口水,我就覺得難受,我一直在哀歎,我怎麼就會攤上這麼個傻瓜哥哥,這是多麼不幸的事。
在家裏,哥哥是父母的好幫手。他雖傻,卻能幫母親煮飯、喂豬、看牛、砍柴,還能伴隨父親成天勞作在田間。我常想,如果沒有哥哥幫忙,父母肯定要更辛苦一些。我從小沒下過田,父母舍不得,我也不喜歡。我是被父母寵大的孩子,在那貧窮的歲月,我卻過得富足而快樂。哥哥總會把父母分給他吃的東西留給我,在鄉裏讀書時更是如此。我沒有感謝過他,我覺得那是他應該做的。我不知道年幼時,我怎麼會那麼自私和無知,我真的愧疚哥哥。
我一直是淡漠的,對哥哥更是如此。我從不叫他哥,我覺得丟人。但哥哥對我的好,從小到大一直不曾改變過。他額頭的傷疤是為我而留下的,那是小時候鄰居孩子的傑作。那一次,如果不是哥哥幫我擋了那塊石頭,被打中的人一定是我。看見哥哥額頭流血,我嚇壞了,隻知道哭。
我的學習一直很好,是父母的榮耀。每次把獎狀帶回家時,母親肯定會多炒幾個菜犒勞一下我。父親樂得眉開眼笑。哥哥看見父母在笑,拿著我的獎狀手舞足蹈。他應該不知道獎狀的含義吧,但他看見大家高興也就一直傻笑著,那張熟悉的憨憨的臉笑得很燦爛。如果哥哥不傻,那該多好,他一定會有個多姿多彩的人生。看著哥哥嘴角流淌的悠長的口水,我唯有深深的歎息。哥哥長得比我好,這是母親的原話,隻是他呆滯、渙散的眼神,木然的表情還有嘴角沁出的口涎,讓人一看就知道腦袋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