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我大1歲。我並不叫她姐姐。我們一開始就是陌生的,充滿敵意的。我們同吃同睡,卻從不談心。因為她生下來喉嚨便有問題,說話含糊不清,所以幹脆緘口不言,除了必要的斥喝責罵以外。從上學時起,她就從不發言,即使老師叫到她,她也隻是站起來,卻不說話。她學習還算刻苦,但成績一直很差。我笑她笨,當然,是在背地裏,否則她會對我大動幹戈。我似乎注定了是她的出氣筒,隻要一有機會,她就要大發“淫威”。我也不喊叫,隻在心裏罵她是隻紙老虎。這種敵意就像冬天一樣漫長而堅固。我牢牢記得她把長長的手指甲掐進我手背的那一瞬——魔鬼的猙獰。
她一定恨透了我。要不為何這般待我?誰讓我永遠比她優秀呢?我年年拿回不少獎項,學習、演講、書畫、組織工作,似乎沒有我不行的地方。每每我興高采烈地向父母報喜訊時,她便氣急敗壞地嗬斥:“在狐朋狗友麵前炫耀不夠,你還要讓爸媽耳根子不得清靜嗎?”我也不辯解。《孔子兵法》雲:“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我這人天生懂得戰略戰術,要麼走開,要麼無處可去時就幹脆以靜製動,讓她自討沒趣。陣營問題也是我們關係不好的原因之一。因為小弟怕她,總是跟著我,所以我們很自然地結成了聯盟。隻要姐姐一侵犯到我們中的一個,都會引起我們的聯合反擊。她雖是孤軍作戰,但奇怪的是每次起爭執時,母親總是護著她。盡管我和弟弟都很討母親歡心,但在她麵前,母親總庇護不了我們。偏心,無可置疑的偏心。
我們卻總不甘示弱,每每竭盡全力搜刮些諸如“啞巴”“母老虎”“巫婆”“變色龍”之類的詞輪番攻擊她。這樣往往能收到出奇製勝的效果,她無力招架,臉色霎時漲得通紅,像隻鬥敗的公雞。窮寇莫追,我們也就立即安靜下來,洋洋自得地享受勝利的喜悅。
上大學之後,遠離家鄉的我慶幸自己終於擺脫了姐姐的陰影。記得一次和一位朋友聊天,那位朋友突然問我:“青春無悔,你是否真的一無所悔?”驀然間,我的腦海中浮現出姐姐的影子。兩年前,她離家出走,除了一張字條,什麼也沒留下,至今不知身在何處。一切隻緣於我與她的一場爭執。
我流著淚,給那位朋友講了我與姐姐的故事。
我承認,盡管我討厭她恨她,她的孤僻、怪異、性情暴戾,像個隨時會引爆的炸彈,給我和弟弟的童年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但我內心深處,還固執地奢望著,能與她像其他姐妹般親密無間。每逢看到或聽說別的同學兄弟姐妹相處得有多好,我心裏就會產生一股莫名的激動。我多想告訴全世界,我也有姐姐,一個疼我愛我、惜我護我、無話不談的姐姐!
但我沒有。既然沒有這樣的姐姐,那就當她不存在吧!人多麼奇怪,同吃同睡長大的我們,居然可以漠視對方的存在!有誰知道她真的從我身邊消失了呢?
那天晚上格外燥熱,屋外悶雷滾滾,屋裏就我和姐姐兩人,我忙於溫習功課,她正在鍵盤上練打字。姐姐剛剛高考落榜,母親隻好送她到一家打印店當學徒。老板常訓她手笨打得慢,她也不反駁,回家接著練。此刻,我和她相對而坐於同一張桌前,近得可以聽見對方的呼吸。屋裏雖有清脆的擊鍵聲,但卻仍有死一般的寂靜。
忽然,一道刺眼的閃電迅速劃破夜空。我心一驚,還沒明白怎麼回事,電燈就滅了。巨雷和瓢潑大雨尾隨而至。屋外電閃雷鳴,屋內一片漆黑,或許幽靈會接踵而至吧!我恐慌得不知所措,眼淚早已不知不覺地掉下來。父母送小弟去醫院還沒回來,家裏隻有冷麵煞星,我該怎麼辦?“撲哧”一聲,火柴亮了,姐姐點燃了一支蠟燭。昏黃的燭光跳躍著,淡淡的光暈散發開去,驅走了黑暗的惡魔,映在雪白的牆壁上。清脆的擊鍵聲與平緩的呼吸聲再次響起,我的心也漸漸地平靜下來。我多麼渴望,能夠抬頭看見一雙溫柔的眼睛正凝望著我,訴說著無盡的憐愛與慰藉。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於是,我始終低垂著頭。我悄悄地抹幹眼淚,重又打開書本。
“哭什麼,停電也怕,虧你長這麼大!”姐姐用她那沙啞的嗓音喊了起來,再次打破了我內心的平靜。
“我又沒哭。”好強的我趕忙掩飾,“蠟燭的煙熏得眼睛難受。”
姐姐仿佛抓住了我的小辮似的,乘勝追擊:“好呀,你有本事就離蠟燭遠點兒。”
“有什麼了不起,大不了不看書唄!”我強抑住一陣鼻酸,“你別對我發威!有本事就到外邊吼去,衝你的老板、老板娘吼去!反正你也畢業了,又是成人了,你又何必賴在家裏成天對著我和小弟這兩個眼中釘呢?我知道,你就是討厭我的存在。我走不了,你可以走呀!你這隻隻會在家撒野的紙老虎,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