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哨兵喜歡一個人走出哨所去對麵的山上看黃黃的昏。起初是散步去,一邊走一邊哼著優美的西部軍謠,在歌聲經營的氛圍裏經營著心事。可是老兵離開哨所後,他一個人去山上看黃昏的心情像是越來越淡了,腳步挪動得極其遲緩,往往走到一半時,暮色就在地平線上織起一層黃黃的沙,使得雪線之外的風景更加渺遠。昏鴉一般就是在這時出現。哨兵從沒見過那麼多鳥盤旋在頭頂——過去他和老兵見得最多的是縱橫交錯的幾百隻,他們不知道那些渾身泛黑,黑得發亮,嘴唇發紅的形態像鴉的鳥來自何方。為此,他倆急著給鳥取名,說來說去都沒離開“鴉”。老兵說是紅嘴鴉,但他堅決不同意。他說由於缺乏考證所以根本不能輕易叫紅嘴鴉,再說紅嘴鴉在我們這個沒有陰影的地方,聽起來多可怕呀,像壞鳥兒的名字。
“除了紅嘴鴉你就不能再取一個動聽的鳥名嗎?”他若有所思地問老兵。
老兵想了又思,思了又想,思走了黃昏,想來了黃昏,最終在頭腦發昏的狀態裏尖叫了一聲——昏鴉。
他痛快地叫了起來——昏鴉,昏鴉,昏鴉……那一聲高過一聲的“昏——鴉”一秒鍾就傳遍了無邊的荒原。老兵感覺十分痛快,用迷彩服蒙著頭頂學著鴉的樣子,飛奔、盤旋,那一刻,他倆感覺一分鍾就可以征服一座雪山……
老兵帶著他在山上認識了昏鴉,並學著昏鴉的樣子在山巔上盤旋了幾圈之後,就離開了哨所。其實所謂的幾圈,也就大概差不多三個月吧。
老兵走後,他也就成了哨所唯一的老兵。
這天,他看見了成千上萬隻的昏鴉。最初是三個一夥、五隻一群地在他頭頂躥動,吵吵嚷嚷地像在炫耀什麼。他不理睬。可是頭頂的昏鴉已越來越多,直看得他頭腦發昏,眼圈發黑。他很惱怒,張嘴就罵——昏鴉——你們這些頭腦發昏的烏鴉,叫夠了沒有,你到底叫夠了沒有……昏鴉們像是在嘲笑他的天真,次第掠過他的頭頂。如此反複幾次之後,一千對一萬對翅膀扇動空氣的聲音刺激得他在地上跑動起來,但他怎麼也跑不出鴉的影子,他再也忍不住孤立無援的悲傷,一放聲就哭了出來,兩腿再也支撐不住,撲通一聲坐在了地上。
“要是老兵在就好了。”他抬起頭望著滿天的昏鴉,內心裏有一種渴望。
後來他幹脆改散步為跑步去山上,可他越是怕昏鴉發現,越是敗在了昏鴉的眼睛裏。
不久,上軍校的老兵從城市裏給他寫來了這樣一封信:在哨所時,我們以為昏鴉就是頭腦發昏的烏鴉,離開哨所才知道,那不是昏鴉。《西藏民間文學》記載所說,那種鳥是藏民們所說的炯嘎,它們群居在西藏以西地帶,尖叫是一種預言,是在向你預報天氣。因此,炯嘎尖叫過後的黑夜裏,常常會有雪的降臨……
生活如此沉重和輕盈,往事就如記憶中發炎的傷口,讓人痛楚而清醒,烏鴉成為他們唯一的精神故鄉。全文似小說一樣結構精巧,卻又有著散文的獨特韻味,在彌漫的感傷氛圍裏,又顯現出灼人的批判鋒芒。他讀了老兵的信很是不以為然,不願稱昏鴉為炯嘎,他覺得炯嘎這個名字比紅嘴鴉還難聽。之後,他像是越過秋冬的昏鴉,在哨所盤旋了幾圈之後,就徹底飛離了哨所。回到了四百公裏以西的連隊和沒有鳥之聲的城市。
在沒有鳥之聲的城市裏,他常常想起昏鴉,想起暮色籠罩的哨所,黃昏一來,鴉們就忙著歸巢——那是他在城市裏懷想的一幅天然的水墨畫。城市一旦失去了鳥叫聲,繁華的美麗就顯得有些蒼白。他想他就是一隻昏鴉,於是就學著昏鴉的叫聲給在另一座城市上軍校的老兵打電話。
“我想哨所的昏鴉想得頭腦發昏啊!”這是他給老兵說的第一句話。老兵覺得有同感,但就是想不出一句能表達自己此時所想的話來。
他抽煙凝望著窗外的天空。他在想昨天都發生了什麼事情?昨天的昨天為什麼突然很遙遠?
電話的兩端隻有一種聲響——嘎哇啦,嘰哇啦……像是舞台上束之高閣的兩道光芒,緩緩升起的一千隻一萬隻炯嘎還沒輕輕飛過,他們二十啷當歲的身體就在城市這座舞台上演了從未有過的沉重和迷茫,鬱結了幾分青春的歡樂和悲傷……
哭嫂
文/巴音博羅
一向好端端的舅母,在臘月二十三過小年兒的那天晌午,忽悠一下就過去了,叫聽到噩耗的親戚熟鄰們措手不及。
平日不言不語的舅母,去的時候也是不言不語的,倒把一個天大的喪事橫在了忙忙碌碌的年關前,誰的心一聽說不立刻揪扯起來呢?是啊,活在庸庸碌碌的塵世上,在的時候免不了爭強鬥狠恩恩怨怨,去的時候萬事皆空全都化作一腔悲痛一泡濁淚……人,都有這一天這一遭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