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在那西風瀚海的天涯絕域,那孩子在風中傳送的第一聲啼哭一定如同春水在蔡琰硬如冰壘的心頭淌過。是血濃於水的骨肉牽係讓女人一度懸空的心慢慢找到了著陸之地。一度激熱的內心也如同曾經跌宕的瀑布,投入了平靜的湖麵。雖也不時泛起漣漪,但終複於平靜的水域。歸夢迢迢,長城杳漫,唯有孩子的稚聲笑語,在母親的心中鋪展出美麗的綠洲。是的,最初的生活正如詩中所述:“凜凜冰霜兮身苦寒,饑對肉酪兮不能餐”,然而,一個心中有了綠洲的女人,她的眼睛已經看不到這些。她看到的隻是她的兩個愛子,他們在馬背上放歌,與飛鹿賽跑,在羊群後麵嬉戲,他們喜歡父親佩戴的弓箭,更願意投向母親的懷裏爭寵——他們弄不懂為何在馬匹上的一次摔跤就可以引發母親的淚水漣漣,說不清偶爾一次的深夜不歸怎麼會讓母親的眼睛寫滿驚惶。他們到處都能看見母親深情的眼睛。在寒風凜凜的深夜,母親的手便是他們最大的溫暖,她一會兒拍拍這個,一會兒摸摸那個,在手的不斷遊轉之中,女人輕輕哼著曲子,把兩個胡兒送入美妙的夢鄉。

日複一日,兩個胡兒已經離不開母親的手。那手裏傳遞的柔情與溫暖,是男孩心中最重要的依傍。一雙握著的手,誰又能說得清,是誰給予誰更多的溫暖呢?

當我牽著兒子的手,我的眼睛是看不見生活的塵埃的。雖然,因為孩子,我不得不經常遠離電腦、書房,在奶粉、尿布、孩子的哭聲和吵鬧聲中度過無數的晨昏日夕。然而,那是怎樣的一種幸福的牽扯呢?在公交車上看見別人的孩子,我便禁不住想摸摸他粉紅的臉頰,因為我仿佛看見了我的孩子;看見一朵花在暗夜裏綻放,我想起了孩子;看見魚在水裏快樂地遊,我想起的,依然還是我的孩子。

因為孩子,我甚至渴望一名漢家女子的傳奇就此打住。誰能想,十二年的異域生活之後,那來自萬裏之遙的“嘚嘚”的馬蹄聲卻徹底攪碎了大漠的黎明。女人深藏的故國之夢奇跡般地變成現實——是一代梟雄曹操統一中原後的雄才偉略,可能是曹操顧念與蔡邕的故交之情,可能是續寫漢書之需,也可能是一個男人深藏的對女人的愛。事實是,一邊是“喜得生還兮逢聖君”的巨大的喜悅,另一邊卻是“嗟別二子兮會無因”的如同泰山壓頂般的哀痛。還有那個曾經令她痛感屈辱的男人,兩個孩子的父親。他對她的愛情延續了整整十二年,她可以視而不見,但天長地久的相濡以沫,也慢慢浸潤出一份魚水般的相依相偎的親情……

“怨兮欲問天,天蒼蒼兮上無緣。舉頭仰望兮空雲煙,九拍懷情兮誰為傳。”情歸何處,命運又一次把女詩人推向最為淒慘的境地。

夜風漸寒。

兒子溫熱的小手讓我突然想起那次短暫的令人驚心的散失。在人頭攢動的大型超級商場,一條藏藍色的旗袍吸引了我的視線,我就在不經意中鬆開了兒子的手。一個婦人剛好牽著一個三歲多的男孩走過。男孩手中抱著一個高大威武的超人,兒子被超人吸引,不自覺地跟著下樓,再下樓,下至商場的大門口,兒子可能突然想起了媽媽。然而,偌大的商場,他已經想不起媽媽所在的櫃台位置。兒子坐在樓梯道茫然地號哭——那哭聲讓我聞到了身體深處血液的氣味,有一瞬間我感覺頭腦一片空白——我循著那聲音如箭一樣撲向淚流滿臉的兒子,把他的雙手緊緊貼在我的臉上。內心在種種可怕的想象之中禁不住一陣痙攣。自此之後,我,兒子,我們都更加在乎彼此握著的那雙手。我們都害怕散失。

在那風蕭蕭兮的異國,那流著漢人血液的胡兒,在痛別母親的一刻,也曾緊緊抓住母親的雙手。可是,那雙溫暖的執拗的小手,觸到的,卻是母親滴下的冰涼的淚。詩人的五言《悲憤詩》中再現了母子分離的慘痛:

兒前抱我頸,

問母欲何之。

人言母當去,

豈複有還時。

阿母常仁惻,

今何更不慈。

我尚未成人,

奈何不顧思。

見此崩五內,

恍惚生狂癡。

是回歸故國的懷抱,又是永遠的骨肉分離。一個女人在同一時間經曆了悲欣交集的兩極懸殊。是五言長詩《悲憤詩》漫天的悲怨,是琴歌《胡笳十八拍》無盡的淒楚,一字字,一聲聲,絞成杜鵑啼血般的泣唱,在我的眼前,幻化出時光深深處,關山之外,大漠深宵,那個曠野中瘦影煢獨的漢家女子,一步一回頭,一思一恍惚。胡笳聲亂,摧肝裂膽。塞上漫天的風雪中,三十多年走過的溝溝壑壑如黑白的負片在腦海中再現:繈褓之中,父親含冤下獄,隨父“亡命江海”。十二歲痛失雙親。十六歲出嫁,十七歲丈夫病逝。戰亂,被擄掠,再嫁與胡人。生子。骨肉相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