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頭發長得很長了。我把它們整整齊齊地梳成兩根小辮子,用金黃明亮的橡皮筋束著,看起來很快樂,很神采飛揚的樣子。我的名字也漸漸地響亮起來。誰都曉得我是個聰明清高膽怯孤傲的女生,其實這就很好,不和外界發生聯係,心安理得地享受一些外界的讚美,永遠和我最親愛的姥姥在一起生活。
可是,那一個金黃色的殘忍的秋天,如此豐碩的多姿多彩的秋天,把我擁有的溫暖和安全撕得粉碎,又讓龍卷風把它們卷走得幹幹淨淨,連半點溫柔的碎片都沒有留下。
姥姥病了。她蒼黃的兩頰飛快地陷了下去,緊繃著一層枯皺的蒼黃的皮。她的眉毛很長,粗壯散亂,看上去像是一個能夠隱忍苦痛的倔強女子。我親愛的姥姥,不會說話的姥姥,一生沒有觸摸過聲音的姥姥,你的語言藏在了哪兒呢?誰的手把它遺失了?如果可以幫你找到,姥姥,你悉心喂養大的孩子願意用生命來換取你一晚痛苦的叫喊。
姥姥,我知道你很痛很痛。抓著我的手吧,緊緊地抓著我的手。姥姥,你喊出聲音來吧,一喊出來吧,痛苦會把你幹癟的胸膛脹裂的。姥姥你疼就咬我的胳膊吧,我不怕疼。疼是我們的糖,是我們相依為命的黏合劑,是我們可以在一起的最好的理由。
咦,姥姥你病好了嗎?你怎麼能站起來了?你笑了,笑得好溫暖,像清香的太陽光。你把我抱在懷裏,我又能咬著你衣襟上的絨球扣子了。好快樂好快樂啊!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姥姥站起來。她看著我睡覺,輕輕給我蓋上那床裝著新棉花的被子。然後開始給我疊衣服。一件一件,疊得整整齊齊。那上麵布滿了姥姥撫摸的指紋。
你親我的額頭了。你著涼了嗎?姥姥?你的吻怎麼這麼潮濕冰冷?像冬天裏牆角的苔蘚。姥姥,你怎麼直起身來了?你怎麼不吻我了?再給我一些蔥綠色的清香的吻吧。我想要溫暖,我想要安全,我想要你永遠的懷抱……
姥姥在那個果實飄香的金秋,安靜地飛走了。她最後的歸宿是一隻薄薄的散發著新鮮木材味的桐木棺。姥姥的身體是那麼輕盈,像一隻靜寂的藍蝴蝶。兩個人抬著她,向已經收割完了的麥田走去。
一個巨大的地下世界。被泥土包圍和淹沒的世界。沒有姥姥最愛的孩子和蔬菜。隻有風,淒涼的無依無靠的風,在她聽不到聲音的耳邊寂寞地吹來吹去。
姥姥和她的白屋子一起被放下去了。我開始尖叫,持續不斷地尖叫,眼前出現大片大片的幻覺。燦爛的陽光。碧綠的韭菜。粗糙的木柵欄。懶洋洋的大白菜。土牆上各種各樣的獎狀。熏黑了的窗紙。木門上淘氣的娃娃。陰森神秘的枯井。油亮筆直的紅香椿樹。
我們的糧食。我們的蔬菜。我們忠實的狗。我們的家。
姥姥離開我之後,我迅速地成長起來。我剪去了烏油油的長發,堅韌幹脆地生活著。
一個人。隻是我心底有了傷口,金色的明亮的傷口。終生無法痊愈。因為,再沒有最疼我的人和我在一起了。
我剪去了烏油油的長發,堅韌幹脆地生活著。失去會讓我們成長,美好和懷念永遠在我們的記憶裏。
擁你入杯
文/黃孝陽
她病了,去醫院診斷,是絕症。
醫生要她務必及時入院治療,否則頂多隻能再活一年。她拒絕了,那筆龐大的治療費足以壓垮大多數中國家庭,更何況她還是一名單身母親,一個月隻掙800元錢。
她的女兒才8歲,念小學二年級,很聰明,讀書也用功,上學期還拿了三好學生獎狀,得了幾支圓珠筆與一大摞作業本。她回了家,女兒還未放學。她淚流滿麵,家裏窮,相片還是女兒周歲時照的。那時女兒的父親還在南方做生意,可一場突如其來的災禍不僅埋葬了他,還在她肩上添了一大筆債務。這些年,她與女兒相依為命,富在深山有遠親,窮在鬧市無人問。她也算嚐透人情冷暖。
如今,她要走了,女兒還能指望誰?
她抹掉眼淚,出了門。寒風凜凜,像一把三棱尖刀,捅入喉嚨,並在裏麵攪了攪。她吐出一口痰,痰裏有血,腥的。她買了很多菜,拎回家,做出滿滿一桌子好吃的,有魚有肉,還有女兒最喜歡吃的小雞燉蘑菇。女兒回來了,興奮得大叫,忙問今天是什麼好日子。
她心如刀絞,坐下來,不停地為女兒搛菜,女兒吃得很開心,沒有注意到隱藏在她眼角的淚。這天晚上,她早早上床,把女兒摟入懷裏,使勁兒地親吻女兒的額頭。她緊閉門窗,旋開了煤氣閥。這種死法應該是最安靜的吧。她默默想著,就聽見女兒喊她,媽媽,媽媽。怎麼了,她問。
媽媽,我今天考試了,語文、數學都是一百分。女兒得意地說。
真乖。她差點哽咽出聲。
媽媽,你上次說我考了100分,你就答應我一個願望。女兒仰起臉,一雙眼睛因為期待而閃閃發亮。女兒撅起小嘴,媽媽,你不會耍賴吧?
媽媽不耍賴。她用枕巾擋住女兒的視線,並把枕巾一角塞入喉嚨,身子痙攣。她已經沒法子控製淚水。這種液體似乎能燙傷人,臉上火辣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