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周末,我回到家,發現母親老是怔怔地盯著我,父親坐在一邊也沒說話,兩個姐姐都紅著眼圈,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夜裏,二姐告訴我,母親胸前長了一個瘤子,在縣醫院切片檢查後,發現是惡性的。那時,已經是初中生的我,非常清楚“惡性”這兩個字的含義是什麼。
父親開始悄悄在村裏張羅著賣房。我家是三間青磚瓦房,在那時,如果要賣,頂多也就賣四五千元。母親知道這件事後,將父親從外麵拽了回來:“你怎麼這麼糊塗,我這病能治好嗎?到時候你是人財兩空啊!”
父親說:“我一個大男人,能眼睜睜看著你不管?”
“傻兒的身體這麼差,要是家裏再沒了錢,怎麼給他治病?賣了房,我們住哪裏?孩子們放學回來住哪裏?”
父親又說:“我們可以暫時租房住,等你身體好了,我們的經濟緩過了勁,咱再建新房。”
“不行,睡人家的屋子,我心裏不踏實。”
父親不想再跟病中的母親爭吵,就出去了。母親怕他偷偷賣房,就挨家挨戶上門,懇求鄉親們一定不要買咱家的房。就這樣,父親賣房的想法落空了。
可惜,就是這樣一份母愛,還是未能讓我甩掉“藥罐子”。
我喝了半年中藥,非但無濟於事,病情卻不斷加重,連課都差點上不了。我身體雖不行,但功課成績一直驕人,在全年級數百名同學的多次摸底測驗中,我總是排名第一,獎狀拿了好多張。
看著我把獎狀往牆上貼,母親淚水長流,喃喃地說:“這麼聰明的孩子,我不能拖累他啊……”
我們誰都沒有警覺到,母親的心理在發生著什麼樣的變化。
1996年暑假,我因感冒,再次引發長時間咳嗽,每餐隻吃一點點,瘦得不成人形。7月13日,母親在田裏忙了一整天,回家又洗衣服洗到半夜,然後挨著我躺下。黑暗中,母親的一雙手在我身上反複撫摸、輕拍。我都這麼大的人了,母親居然還在我臉上親了幾下。
不知睡了多長時間,耳邊突然傳來母親的哭聲。我一個激靈醒了過來,看到母親躺在床邊,旁邊放著一個瓶子,我坐起身,仔細一看,那是個農藥瓶。
我“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抱住了哭泣的母親。父親和姐姐們也被驚醒了,父親弄明情況後,趕緊送她去醫院……
由於母親喝的是劇毒農藥,我們家離醫院很遠,最終也沒能搶救過來。在最後的時刻,母親轉頭看著我,目光是那樣熟悉:“傻兒,好好讀書,好好做人!”
我的母親,就這樣在我的眼前離我而去,我卻無力挽留。
因為母親是非正常死亡,按照當地風俗,不能葬在祖墳裏,我們隻好將母親草葬在村對麵一處孤零零的小山包上。我一有空,就到那裏去陪母親,我覺得自己的罪過是那樣大,覺得是我逼死了母親。
母親一死,沉默寡言的父親不得不走上前台。大姐遠赴安慶學裁縫,二姐到縣城給人當保姆。可我的求學之路也在身體和學費的雙重重壓下走到了盡頭。14歲的我違背了母親的遺願,開始了輟學放牛的生活。這個家在一夜之間四分五裂了。
那天晚上,父親摩挲著母親的遺像,喃喃地說:“你在九泉之下看到了嗎?我的風濕病太嚴重了,什麼也幹不了,傻兒失學了。實在對不起你啊……”
從那以後,我栽秧割穀,放牛砍柴,洗衣做飯,除了不能挑擔子,我什麼活都幹,曬得像條黑泥鰍。不曾想,一年半的“農民生涯”居然將我的身體練棒了。我用盡最大力氣,在村頭的石板路上狠狠摔碎了那個伴隨我成長之路的藥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