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憶》自序(1)(1 / 3)

該女原載1923年5月15日《詩》月刊第2卷第2期,後收入北京樸社1925年12月版《憶》,1928年修改後,又編入《雜拌兒》。

雲海底浮漚,風來時散了。雲底纖柔,風底流蕩,自己是無心的,而在下麵的每每代它們惋惜著,這真有點兒傻。但不於此稍留我們的戀戀,更將何所托呢?我們且以此自珍罷,且以此自慰罷。

至於童心原非成人所能體玩的,且非成人所能回溯的。憶中所有的隻是薄薄的影罷哩。啊!即使是薄影罷——隻要它們在依黯的情懷裏,不知怎地曆曆而可畫,我由不得搖動這沒奈何的眷念。

而這一本小書便是《憶》。

一九二二年原稿,二八年改稿。

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

我們消受得秦淮河上的燈影,當圓月猶皎的仲夏之夜。

在茶店裏吃了一盤豆腐幹絲,兩個燒餅之後,以歪歪的腳步踅上夫子廟前停泊著的畫舫,就懶洋洋躺到藤椅上去了。好鬱蒸的江南,傍晚也還是熱的。“快開船罷!”槳聲響了。

小的燈舫初次在河中蕩漾;於我,情景是頗朦朧,滋味是怪羞澀的。我要錯認它作七裏的山塘;可是,河房裏明窗洞啟,映著玲瓏入畫的曲欄幹,頓然省得身在何處了。佩弦呢,他已是重來,很應當消釋一些迷惘的。但看他太頻繁地搖著我的黑紙扇。胖子是這個樣怯熱的嗎?

又早是夕陽西下,河上妝成一抹胭脂的薄媚。是被青溪的姊妹們所熏染的嗎?還是勻得她們臉上的殘脂呢?寂寂的河水,隨雙槳打它,終是沒言語。密匝匝的綺恨逐老去的年華,已都如蜜餳似的融在流波的心窩裏,連嗚咽也將嫌它多事,更那裏論到哀嘶。心頭,宛轉的淒懷;口內,徘徊的低唱;留在夜夜的秦淮河上。

在利涉橋邊買了一匣煙,蕩過東關頭,漸蕩出大中橋了。船兒悄悄地穿出連環著的三個壯闊的涵洞,青溪夏夜的韶華已如巨幅的畫豁然而抖落。哦!淒厲而繁的弦索,顫岔而澀的歌喉,雜著嚇哈的笑語聲,劈拍的竹牌響,更能把諸樓船上的華燈彩繪,顯出火樣的鮮明,火樣的溫煦了。小船兒載著我們,在大船縫裏擠著,挨著,抹著走。它忘了自己也是今宵河上的一星燈火。

既踏進所謂“六朝金粉氣”的銷金鍋,誰不笑笑呢!今天的一晚,且默了滔滔的言說,且舒了惻惻的情懷,暫且學著,姑且學著我們平時認為在醉裏夢裏的他們的憨癡笑語。看!初上的燈兒們一點點掠剪柔膩的波心,梭織地往來,把河水都皴得微明了。紙薄的心旌,我的,盡無休息地跟著它們飄蕩,以致於怦怦而內熱。這還好說什麼的!如此說,誘惑是誠然有的,且於我已留下不易磨滅的印記。至於對榻的那一位先生,自認曾經一度擺脫了糾纏的他,其辨解又在何處,這實在非我所知。

我們,醉不以澀味的酒,以微漾著,輕暈著的夜的風華。不是什麼欣悅,不是什麼慰藉,隻感到一種怪陌生,怪異樣的朦朧。朦朧之中似乎胎孕著一個如花的笑──這麼淡,那麼淡的倩笑。淡到已不可說,已不可擬,且已不可想;但我們終久是眩暈在它離合的神光之下的。我們沒法使人信它是有,我們不信它是沒有。勉強哲學地說,這或近於佛家的所謂“空”,既不當魯莽說它是“無”,也不能徑直說它是“有”,或者說“有”是有的,隻因無可比擬形容那“有”的幻景;故從表麵看,與“沒有”似不生分別。若定要我再說得具體些:譬如東風初勁時,直上高翔的紙鳶,牽線的那人兒自然遠得很了,知她是那一家呢?但憑那鳶尾一縷飄綿的彩線,便容易揣知下麵的人寰中,必有微紅的一雙素手,卷起輕綃的廣袖,牢擔荷小紙鳶兒的命根的。飄翔豈不是東風的力,又豈不是紙鳶的含德,但其根株卻將另有所寄。請問,這和紙鳶的省悟與否有何關係?故我們不能認笑是非有,也不能認朦朧即是笑。我們定應當如此說,朦朧裏胎孕著一個如花的幻笑。和朦朧又互相混融著的;因它本來是淡極了,淡極了這麼一個。

漫題那些紛煩的話,船兒已將泊在燈火的叢中去了。對岸有盞跳動的汽油燈,佩弦便硬說它遠不如微黃的燈火。我簡直沒法和他分證那是非。

時有小小的艇子急忙忙打槳,向燈影的密流裏橫衝直撞。冷靜孤獨的油燈映見黯淡久的畫船?頭上,秦淮河姑娘們的靚妝。茉莉的香,白蘭花的香,脂粉的香,紗衣裳的香……微波泛濫出甜的暗香,隨著她們那些船兒蕩,隨著我們這船兒蕩,隨著大大小小一切的船兒蕩。有的互相笑語,有的默然不響,有的襯著胡琴亮著嗓子唱。一個,三兩個,五六七個,比肩坐在船頭的兩旁,也無非多添些淡薄的影兒葬在我們的心上——太過火了,不至於罷,早消失在我們的眼皮上。誰都是這樣急忙忙的打著槳,誰都是這樣向燈影的密流裏衝著撞;又何況久沉淪的她們,又何況飄泊慣的我們倆。當時淺淺的醉,今朝空空的惆悵;老實說,咱們萍泛的綺思不過如此而已,至多也不過如此而已。你且別講,你且別想!這無非是夢中的電光,這無非是無明的幻相,這無非是以零星的火種微炎在大欲的根苗上。扮戲的咱們,散了場一個樣,然而,上場鑼,下場鑼,天天忙,人人忙。看!嚇!載送女郎的艇子才過去,貨郎旦的小船不是又來了?一盞小煤油燈,一艙的什物,他也忙得來像手裏的搖鈴,這樣丁冬而郎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