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憶》自序(1)(2 / 3)

楊枝綠影下有條華燈璀璨的彩舫在那邊停泊。我們那船不禁也依傍短柳的腰肢,欹側地歇了。遊客們的大船,歌女們的艇子,靠著。唱的拉著嗓子;聽的歪著頭,斜著眼,有的甚至於跳過她們的船頭。如那時有嚴重些的聲音,必然說:“這那裏是什麼旖旎風光!”咱們真是不知道,隻模糊地覺著在秦淮河船上板起方正的臉是怪不好意思的。咱們本是在旅館裏,為什麼不早早入睡,掂著牙兒,領略那“臥後清宵細細長”;而偏這樣急急忙忙跑到河上來無聊浪蕩?

還說那時的話,從楊柳枝的亂鬢裏所得的境界,照規矩,外帶三分風華的。況且今宵此地,動蕩著有燈火的明姿。況且今宵此地,又是圓月欲缺未缺,欲上未上的黃昏時候。叮當的小鑼,伊軋的胡琴,沉填的大鼓……弦吹聲騰沸遍了三裏的秦淮河。喳喳嚷嚷的一片,分不出誰是誰,分不出那兒是那兒,隻有整個的繁喧來把我們包填。仿佛都搶著說笑,這兒夜夜盡是如此的,不過初上城的鄉下老是第一次呢。真是鄉下人,真是第一次。

穿花蝴蝶樣的小艇子多到不和我們相幹。貨郎旦式的船,曾以一瓶汽水之故而攏近來,這是真的。至於她們呢,即使偶然燈影相偎而切掠過去,也無非瞧見我們微紅的臉罷了,不見得有什麼別的。可是誇口早哩!─來了,竟向我們來了!不但是近,且攏著了。船頭傍著,船尾也傍著,這不但是攏著,且並著了。廝並著倒還不很要緊,且有人撲冬地跨上我們的船頭了。這豈不大吃一驚!幸而來的不是姑娘們,還好。(她們正冷冰冰地在那船頭上。)來人年紀並不大,神氣倒怪狡猾,把一扣破爛的手折,攤在我們眼前,讓細瞧那些戲目,好好兒點個唱。他說:“先生,這是小意思。”諸君,讀者,怎麼辦?

好,自命為超然派的來看榜樣!兩船挨著,燈光愈皎,見佩弦的臉又紅起來了。那時的我是否也這樣?這當轉問他。(我希望我的鏡子不要過於給我下不去。)老是紅著臉終久不能打發人家走路的,所以想個法子在當時是很必要。說來也好笑,我的老調是一味的默,或幹脆說個“不”,或者搖搖頭,擺擺手表示“決不”。如今都已使盡了。佩弦便進了一步,他嫌我的方術太冷漠了,又未必中用,擺脫糾纏的正當道路惟有辨解。好嗎!聽他說:“你不知道?這事我們是不能做的。”這是諸辨解中最簡潔,最漂亮的一個。可惜他所說的“不知道?”來人倒算有些“不知道!”辜負了這二十分聰明的反語。他想得有理由,你們為什麼不能做這事呢?因這“為什麼?”佩弦又有進一層的曲解。那知道更壞事,竟隻博得那些船上人的一曬而去。他們平常雖不以聰明名家,但今晚卻又怪聰明,如洞徹我們的肺肝一樣的。這故事即我情願講給諸君聽,怕有人未必願意哩。“算了吧,就是這樣算了罷!”恕我不再寫下了,以外的讓他自己說。

敘述隻是如此,其實那時連翩而來的,我記得至少也有三五次。我們把它們一個一個的打發走路。但走的是走了,來的還正來。我們可以使它們走,我們不能禁止它們來。我們雖不輕被搖撼,但已有一點杌隉了。況且小艇上總載去一半的失望和一半的輕蔑,在槳聲裏仿佛狠狠地說,“都是呆子,都是吝嗇鬼!”還有我們的船家(姑娘們賣個唱,他可以賺幾個子的傭金。)眼看她們一個一個的去遠了,呆呆的蹲踞著,怪無聊賴似的。碰著了這種外緣,無怒亦無哀,惟有一種情意的緊張,使我們從頹弛中體會出掙紮來。這味道倒許很真切的,隻恐怕不易為倦鴉似的人們所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