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遊過秦淮河的到底乖些。佩弦告船家:“我們多給你酒錢,把船搖開,別讓他們來囉嗦。”自此以後,槳聲複響,還我以平靜了,我們倆又漸漸無拘無束舒服起來,又滔滔不斷地來談談方才的經過。今兒是算怎麼一回事?我們齊聲說,欲的胎動無可疑的。正如水見波痕輕婉已極,與未波時究不相類。微醉的我們,洪醉的他們,深淺雖不同,卻同為一醉。接著來了第二問,既自認有欲的微炎,為什麼艇子來時又羞澀地躲了呢?在這兒,答語參差著。佩弦說他的是一種暗昧的道德意味,我說是一種似較深沉的眷愛。我隻背誦豈君的幾句詩給佩弦聽,望他曲喻我的心胸。可恨他今天似乎有些發鈍,反而追著問我。
前麵已是複成橋。青溪之東,暗碧的樹梢上麵微耀著一桁的清光。我們的船就縛在枯柳樁邊待月。其時河心裏晃蕩著的,河岸頭歇泊著的各式燈船,望去,少說點也有十廿來隻。惟不覺繁喧,隻添我們以幽甜。雖同是燈船,雖同是秦淮,雖同是我們,卻是燈影淡了,河水靜了,我們倦了,──況且月兒將上了。燈影裏的昏黃,和月下燈影裏的昏黃原是不相似的,又何況入倦的眼中所見的昏黃呢。燈光所以映她的穠姿,月華所以洗她的秀骨,以蓬騰的心焰跳舞她的盛年,以餳澀的眼波供養她的遲暮。必如此,才會有圓足的醉,圓足的戀,圓足的頹弛,成熟了我們的心田。
猶未下弦,一丸鵝蛋似的月,被纖柔的雲絲們簇擁上了一碧的遙天。冉冉地行來,冷冷地照著秦淮。我們已打槳而徐歸了。歸途的感念,這一個黃昏裏,心和境的交縈互染,其繁密殊超我們的言說。主心主物的哲思,依我外行人看,實在把事情說得太嫌簡單,太嫌容易,大嫌分明了。實有的隻是渾然之感。就論這一次秦淮夜泛罷,從來處來,從去處去,分析其間的成因自然亦是可能;不過求得圓滿足盡的解析,使片段的因子們合攏來代替刹那間所體驗的實有,這個我覺得有點不可能,至少於現在的我們是如此的。凡上所敘,請讀者們隻看作我歸來後,回憶中所偶然留下的千百分之一二,微薄的殘影。若所謂“當時之感”,我決不敢望諸君能在此中窺得。即我自己雖正在這兒執筆構思,實在也無從重新體驗出那時的情景。說老實話,我所有的隻是憶,我告諸君的隻是憶中的秦淮夜泛。至於說到那“當時之感”,這應當去請教當時的我。而他久飛升了,無所存在。
……
涼月涼風之下,我們背著秦淮河走去,悄默是當然的事了。如回頭,河中的繁燈想定是依然。我們卻早已走得遠,“燈火未闌人散”,佩弦,諸君,我記得這就是在南京四日的酣嬉,將分手時的前夜。
一九二三,八,二二,北京。
陶然亭的雪
小引
悄然的北風,黯然的同雲,爐火不溫了,燈還沒有上呢。這又是一年的冬天。在海濱草草營巢,暫止飄零的我,似乎不必再學黃葉們故意沙沙的作成那繁響了。老實說,近來時序的遷流,無非逼我換了幾回衣裳;把夾衣疊起,把棉衣抖開,這就是秋盡冬來的惟一大事。至於秋之為秋,冬之為冬,我之為我,一切之為一切,固依然自若,並非可歎可悲可憐可喜的意味,而且連那些意味的殘痕也覺無從覓哩。千條萬派活躍的流泉似全然消釋於無何有之鄉土,剩下“漠然”這麼一味來相伴了。看看窗外釀雪的同雲,倒活畫出我那潦倒的影兒一個。像這樣喑啞無聲的蠢然一物,除血脈呼吸的輕顫以外,安息在冬天的晚上,真真再好沒有了。有人說,這不是靜止──靜止是沒有的─是均衡的動,如兩匹馬以同速同向去跑著,即不異於比肩站著的石馬。但這些問題雖另有人耐煩去想,而我則豈其人呢。所以於我頂頂合式,莫如學那冬晚的停雲。(你聽見它說過話嗎?)無如編輯《星海》的朋友們逼我饒舌。我將怎樣呢?──有了!在“悄然的北風。黯然的同雲,爐火不溫了,燈還沒有上呢”這個光景下,令我追憶昔年北京陶然亭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