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憶》自序(2)(1 / 3)

我雖生長於江南,而自曾北去以後,對於第二故鄉的北京也真不能無所戀戀了。尤其是在那樣一個冬晚,打銀花紙糊裱的頂棚和新衣裳一樣綷縩的紙窗,一半已燼一半還紅著,可以照人須眉的泥爐火,還有牆外邊二兩聲的擔子吆喝。因房這樣矮而潔,窗這樣低而明,越顯出天上的同雲格外的沉凝欲墮,釀雪的意思格外濃鮮而成熟了。我房中照例上燈獨遲些,對麵或側麵的火光常淺淺耀在我的窗紙上,似比月色還多了些靜穆,還多了些淒清。當我聽見廓落的院子裏有腳步聲,一會兒必要跟著“砰”關風門了,或者“矻搭”下簾子了。我便料到必有寒緊的風在走道的人頸傍拂著,所以他要那樣匆匆的走。如此,類乎此的黯淡的寒姿,在我憶中至少可以匹敵江南春與秋的姝麗了,至少也可以使慣住江南的朋友們了解一點名說苦寒的北方,也有足以係人思念的冬之黃昏啊。有人說,“這豈不將鉤惹我們的遲暮之感?”真的!──可是,咱們誰又是專喝蜜水的人呢。

總是冬天罷(誰要你說?)年月日是忘懷了。讀者們想決不屑介意於此瑣瑣的,所以忘懷倒也沒要緊,那天是雪後的下午。我其時住在東華門側一條曲折的小胡同裏,而G君所居更偏東些。我們雇了兩輛“膠皮”,向著陶然亭去,但車隻雇到前門外大外郎營。(從東城至陶然亭路很遠,冒雪雇車很不便。)車輪咯咯吱吱的切碾著白雪,留下凹紋的平行線,我們遂由南池子而天安門東,漸逼近車馬紛填,兀然在目的前門了。街衢上已是一半兒泥濘,一半兒雪了。幸而北風還時時吹下一陣雪珠,蒙絡那一切,正如疏朗冥蒙的銀霧。亦幸而雪在北京,似乎是白麵捏的,又似乎是白泥塑的。(往往到初春時,人家庭院裏還堆著與土同色的雪,結果是成筐的挑了出去完事。)若移在江南,簷漏的滴搭,不終朝而消盡了。

言歸正傳。我們下了車,踏著雪,穿粉房琉璃街而南,炫眼的雪光愈白,櫛比的人家漸寥落了。不久就遠遠望見清曠瑩明的原野,這正是在城圈裏耽膩了的我們所期待的。累累的荒塚,白著頭的,地名叫做窯台。我不禁連想那“會向瑤台月下逢”唐李白《清平調》中語。的所謂瑤台。這本是比擬不倫,但我總不住的那麼想。

那時江亭之北似尚未有通衢。我們躑躅於白蓑衣廣覆著的田野之間,望望這裏,望望那裏,都很像江亭似的。商量著,偏西南方較高大的屋,或者就是了。但為什麼不見一個亭子呢?藏在裏邊罷?

到拾級而登時,已確信所測不誤了。然踏穿了內外竟不見有什麼亭子。幸而上麵掛著的一方匾;否則那天到的是不是陶然亭,若至今還是疑問,豈非是個笑話。江亭無亭,這樣的名實乖違,總使我們悵然若失。我來時是這樣預期的,一座四望極目的危亭,無礙無遮,在雪海中沐浴而嬉,宛如回旋的燈塔在銀濤萬沸之中,淺礁之上,亭亭矗立一般。而今竟隻見拙鈍的幾間老屋,為城圈之中所習見而不一見的,則已往的名流觴詠,想起來真不免黯然寡色了。

然其時雪又紛紛揚揚而下來,跳舞在灰空裏的雪羽,任意地飛集到我們的粗呢氅衣上。趁它們未及融為明珠的時候,我即用手那麼一拍,大半掉在地上,小半已滲進衣襟去。“下馬先尋題壁字,”宋周邦彥《清真集》中《浣溪沙》句。來來回回的循牆而走,咱們也大有古人之風呢。看看咱們能拾得什麼?至少也當有如“白丁香折玉亭亭”我父親從前在陶然亭見的雪珊女史的題壁詩:“柳色隨山上鬢青,白丁香拆玉亭亭。天涯寫遍題牆字,隻怕流鶯不解聽。”一樣的句子被傳誦著罷。然而竟終於不見!可證“一蟹不如一蟹”這句老話真是有一點意思的。後來幸而覓得略可解嘲的斷句,所謂“卅年戎馬盡秋塵”者,從此就在咱們嘴裏咕嚕著了。

在曲折廓落的遊廊間,當北風卷雪渺無片響的時分,忽近處遞來琅琅的書聲。諦聽,分明得很,是小孩子的。它對於我們十分親密,因為和從前我們在書房裏所唱出的正是一個樣子的。這盡可以使我重溫熱久未曾嚐的兒時的甜酒,使我俯拾眠歌聲裏的溫馨夢痕;並可以減輕北風的尖冷,撫慰素雪的飄零。換一句幹脆點的話,就是在清冷雙絕的況味中,它恰好給喝了一點熱熱釅釅的東西,使一切已凝的,一切凝著的,一切將凝的,都軟洋洋凝著腰肢不自支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