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聲還正琅琅然呢。我們尋詩的閑趣被窺人的熱念給岔開了。從回廊下踅過去,兩明一暗的三間屋,玻璃窗上帷子亦未下。天色其時尚未近黃昏;惟雲天密吻,釀雪意的濃酣,阡陌明胸,積雪痕的寒皎,似乎全與遲暮合緣,催著黃昏快些來罷。至屋內的陳設,人物的須眉,已盡隨年月日時的遷移,送進茫茫昧昧的鄉土,在此也隻好從缺。幾個較鮮明的印象,尚可片片掇拾以告諸君的,是厚的棉門簾一個,肥短的旱煙袋一支;老黃色的《孟子》一冊,上有銀朱圈點,正翻到《離婁》篇首;照例還有白灰泥爐一個,高高的火苗竄著;以外……“算了罷,你不要在這兒寫賬喲!”
遊覽必終之以大嚼,是我們的慣例,這裏邊好像有鬼催著似的。我曾和我姊姊說過,“咱們以後不用說逛什麼地方,老實說吃什麼地方好了。”她雖付之一笑,卻不斥我為胡鬧,可見中非無故了。我且曾以之問過吾師,吾師說得尤妙,“好吃是文人的天性,”這更令我不便追問下去。因為既曰天性,已是第一因了。還要求它的因,似乎不很知趣。如理化學家說到電子,心理學家說到本能,生機哲學者說到什麼“隱得而希”……
閑言少表。天性既不許有例外,談到白雪,自然會歸到一條條的白麵上去。不過這種說法是很辱沒勝地的,且有點文不對題。所以在江亭中吃的素麵,隻好割愛不談。我隻記得青汪汪的一爐火,溫煦最先散在人的雙頰上。那戶外的尖風嗚嗚的獨自去響。倚著北窗,恰好鳥瞰那南郊的曠莽積雪。玻璃上偶沾了幾片鵝毛碎雪,更顯得它的瑩明不滓。雪固白得可愛,但它幹淨得尤好。釀雪的雲,融雪的泥,各有各的意思,但總不如一半留著的雪痕,一半飄著的雪花,上上下下,迷眩難分的尤為美滿。腳步聲聽不到,門簾也不動,屋裏沒有第三個人。我們手都插在衣袋裏,悄對著那排向北的窗。窗外有幾方妙絕的素雪裝成的冊頁。累累的墳,彎彎的路,枝枝丫丫的樹,高高低低的屋頂,都禿著白頭,聳著白肩膀,危立在卷雪的北風之中。上邊不見一隻鳥兒展著翅,下邊不見一條蟲兒蠢然的動(或者要歸功於我的近視跟),不用提路上的行人,更不用提馬足車塵了。惟有背後已熱的瓶笙吱吱的響,是為靜之獨一異品;然依昔人所謂“蟬噪林逾靜”北齊《顏氏家訓》引梁王籍入若耶溪詩:“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又宋辛棄疾《稼軒詞》中《祝英台近》序中也有這一段故事。的靜這種詮釋,它雖努力思與岑寂絕緣終久是失敗的喲。死樣的寂每每促生胎動的潛能,惟萬寂之中留下一分兩分的喧嘩,使就燼的赤灰不致以內炎而重生煙焰;故未全枯寂的外緣正能孕育著止水一泓似的心境。這也無煩高談妙諦,隻當咱們清眠不熟的時光便可以稍稍體驗這番懸談了。閑閑的意想,乍生乍滅,如行雲流水一般的不關痛癢,比強製吾心,一念不著的滋味如何?這想必有人能辨別的。
爐火使我們的頰熱,素麵使我們的胃飽,飄零的暮雪使我們的心越過越黯淡。我們到底不得不出去一走,到底不得不麵迎著雪,腳踏著雪,齊向北快快的走。離亭數十步外有一土坡,上開著一家油廠;廠右有小小的斷墳並立。從墳頭的小碣,知道一個葬的是鸚鵡;一個名為香塚,想又是美人黃土那類把戲了。隻是一件,油廠有狗,喜攔門亂吠。G君是怕狗的;因怕它咬,並怕那未必就咬的吠,並怕那未必就吠的狗。而我又是怯登土坡的,雪覆著的坡子滑滑的難走,更有點望之生畏。故我們商量商量,還是別去為妙。
我們繞坡北去時,G君抬頭而望(我記得其時狗沒有吠)對我說,來年春歸時,種些紅杜鵑花在上麵。我點點頭。路上還商量著買杜鵑花的價錢。……現在呢,然而現在呢?我惆悵著夙願的虛設。區區的願原不妨孤負;然區區的願亦未免孤負,則以外的豈不又可知了。──北京冬間早又見了三兩寸的雪,而上海至今隻是黯然的同雲,說是釀雪,說是釀雪,而終於不來。這令我由不得追憶那年江亭玩雪的故事。
一九二四,一,十二
重刊《浮生六記》序
本文初載1924年8月18日《文學周報》第135期,題目為《新序》,寫作時間為“1924年2月27日”。收入北京霜楓社1924年5月版《浮生六記》時,題目為《重印序》(二),寫作時間署為“1923年2月27日”。後收入《雜拌兒》時,改題目為《重刊序》,寫作時間仍署“1923年”。又,《重印序》(一)作於“1923年l0月20日”,發表在1923年10月29日《文學》周報第94期。一般說第二篇序總不會作在第一篇序的前麵,因此,推斷本文的寫作時間應為“1924年2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