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風格方麵大略有幾點特色:(1)不雕而樸,直寫不描,故氣象雄大。(2)有現代語言的自然音節,頓挫抑揚並妙。(3)詩中主人個性明活,顯然自述其襟懷。思路之深刻,語意之沉痛,語氣之堅決,正可作現代青年頹弛的藥石。“高張生絕弦,聲急由調起,”於此見之。以外更有一點,我所深佩的,是全詩四節章法重疊,而娓娓言之遂令人忘其複。這因為氣機流利暢遂,而思想徑路又本是回旋往複的,所以寫來恰好。若中無所有,支支節節,描頭畫麵,一字一句的堆垛起來,以成長篇,則顛仆殆事理之當然。總之,對於此詩之技術我無間言;但可貴的畢竟還是內容。靈感之深美既如此,則技術之佳妙反似不足論矣。前來書雲,“願痛刪改”,我以“刪改”猶可,“痛刪改”則決不可。當時實感之遺痕,必須尊重愛惜之。以事後畸零地追摹之跡易其本來麵目,私意以為未然。僅就字句間略飾即可矣。
真的文藝是一個完整,故不能枝節地多說什麼,述其概要之感念如此耳。得睹名篇,如逢佳麗,欽遲之情,迥絕言喻。讓我以一味沉默,頌歌《羸疾者的愛》和它的尊貴的作者罷。
一九二四年四月十二日,自西湖俞樓寄。
跋語
這是與采君早期的通信——雖然算不得最初。那時我們尚互以“先生”相呼著,“甲子端午前一日”采來書曰:“平伯,我喜歡恰在夏曆端午,你能接著我這張信,以後彼此把先生兩個字取消,好麼?”以後便兄啊君啊亂叫起來。
杭滬猶咫尺,我曾一度訪他,而始終未見。就在下載五月五日那信上說:“前示有‘雖未見麵’之語,當然我們的見不見不算事,久不見逾妙!因不見反正仍想見也。”此雖妙語,亦無聊語也。何以見之?於我北去以後,他來信說:
“途遠訊慵,所懷不易一一;何日把晤,尤馳係!若能作名山五嶽之遊,則當與足下攜榼叩石,白眼青天而已矣!夢思千裏,慨歎以之!
相見之願漸切,豈謂竟成虛願!
他最後寄我一書,是“自梧州草,至韶州寄,”用藍鉛筆寫在明信片上,潦草之至,有“或乘興一至京視兄也。”方盼貿貿然而來,乃遽以病歿吳淞江上聞,籲!異哉!
尚無一見之歡,而已有人天之隔。以出世法言之,采君呢,應無所恨;惟在我,則決不能無所眷眷與悵悵的。年來所懷百端,安得逢人而道,更安得起采君於九原而訴之!追念疇昔,肆談文藝,兩心暗同,此樂固難常,特不料其竟如飄風也。
“南雲淒斷鳥飛遲。”幸寄語采君,“夢思千裏”此恨宜償也。
[郵局注意]無法投遞,退還原處。
一九二八年三月末日。
附采君一九二四年五月五日複書(節錄)
承你帶我的劣詩上車與友同閱,此情趣可描畫,不過僅為劣詩,二君大失身份耳。
…………
朱君說我詩中“人物的個性頗帶尼采式”,甚感知己之言,前沫若亦正有此語,因弟受尼采影響較多之故也。
尊劄中“得睹名篇,如逢佳麗,欽遲之情,迥絕言喻。”妙語!該打!可惜塵姿陋質,不足當君寵愛耳。……謬承佳貺,魂夢慚恨!思我同心,在水一方。……(此刪節號原有的)
五日雞唱後天亮。
風化的傷痕等於零
自從讀了佩弦君的《航船中的文明》(見他的集子《蹤跡》,亞東出版)以後,覺得在我們這種禮義之邦,嘉範懿行,俯拾即是──尤其在一陰一陽,一男一女之間,風化所關之地。我們即使謙退到了萬分,不以此傲彼鬼子,然而總可以掀髯自喜了。別人不敢知,至少當目今貞下起元的甲子年頭,我是決不敢立異的。原來敝國在向來的列祖列宗的統治之下,男皆正人,女皆潔婦,既言語之不通,又授受之不親;(鬼子誣為tabu,恨恨!)所以軒轅氏四萬萬的子孫,個個都含有正統的氣息的。現在自然是江河日下了!幸而遺風餘韻猶有存者。如佩弦君在航船中所見所聞隻不過是滄海的一粟罷。──然而畢竟有可以令人肅然的地方。
一、什刹海
我別北京有一年了。重來之日,忙忙如喪家之犬,想尋覓些什麼。忽忽過了半個多月,竟毫無所得。偶然有一晚,當滿街荷花燈點著的時候,我和K.P.W.C.四君在什刹海閑步。這裏有垂垂拂地的楊枝,有出水田田的荷葉,在風塵匝地的京城裏,到此總未免令人有江南之思。每於夏日,由警廳特許,辟為臨時營業場。於是夾道的柳陰下,鱗次櫛比的茶棚,森然植立,如行軍的帳幕一般了。水麵枝頭的自然音樂,當然敵不過喓鬱的市聲了。是不是殺風景?因我非雅興的詩人,無意作此解答。我覺得坐在茶棚底下喝喝茶,未必不比呆呆的立著,悄對著楊柳荷花好個一點。“俗不可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