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庚子辛醜之變,由極端排外鬥轉而為徹底媚外,也不知九十度呢,還是一百八十度,向著對麵點走去的罷。剛在神權夷酋麵前爬起,又向帝國主義膝下跌倒。爬起也者還有點兒含蓄,事實上是就地打個滾而已。此即所謂百姓怕官,官怕洋人。這出戲自我墮地以來演到如今沒有閑著,雖袍笏朱緋逐場換彩,而劇情一死兒不變,真有點吃勿消哩。洋大人的臉色,或者和藹了些,(有人說,未必。)官兒們的派頭,或更神氣活現了,我縱有南亭亭長的筆墨,亦不知這新官場現形記,允許出版麼?至於百姓怕官,更一直的原封弗動。看這情形,要官兒不怕洋人大概不很容易,百姓不怕官麼,難說。到百姓不怕官又怎麼樣呢?那真的大時代就到了。是革命,不好聽點也就是亂。本來麼,咱們不會讓百姓們老怕著官麼,這辦法妙極,我先前為什麼倒不曾如此想過嗬。
新年頑意
——《走馬燈》和《牌九》的啞謎兒
《論語》編者來信為新年號索稿,我向來不慣做應節的文字,但感於盛情難卻,不得已講一段燈、一段牌九的故事,也算新年的頑意。雖然在這年頭兒,講起來未免有些那個。且留予啞謎兒等您自己猜一猜。
要講的是走馬燈。這燈不是事實上的,卻有詩為證。薑白石的《觀燈口號》我都喜歡,尤以這一首為最:
紛紛鐵馬小回旋,幻出曹公大戰年。若使英雄知此事,不教兒女戲燈前。
一個張飛,一個趙雲,一個周瑜,一個曹瞞,被半寸長的小蠟燭轟得團團轉。宋時人所見實和我們小時候所看見的差不多少,這且不提。這詩有點晦澀,尋思良久,恍然有悟,則未有不拍案驚奇者。
“若使英雄知此事,不教兒女戲燈前。”曹孟德,周公瑾,倘若親眼看見了把他們的模樣兒寫入這零丁可憐相的走馬燈兒裏,其悵然涕淚,殆屬當然。但後世的兒女們要耍笑燈前,固一世之雄,而今安在哉,真奈何不得。說老實的,即使英雄知此事,如何能不教兒女戲燈前呢?這“不教”二字真怪!
雖然,你們要頑,我偏教你們頑不成,這辦法在當時不見得就沒有,有了也不很難,事到如今未免晚了些兒。就請您設身處地多想一想罷。
兒時喜歡押牌九,時在清光緒末年已通行銅元。贏了,一隻毛繩織的口袋裝得鼓鼓的回房睡覺,很有味。當然,不能輸。卻也不能沒有輸的時候。輸了,大人總給我幾十文,但決不會多,這隻寶貝似的口袋便空空如也,或者還有幾個銅板在那邊晃浪晃浪的作響,雖是孩子的心。亦會有悵然如有所失。
這滋味猶如昨日,而眨眼已四十餘年矣。語曰“勝既可欣,敗亦可喜”,而我今不然,敗仍不喜,勝亦無欣。所以不必“在理”戒賭,而近來對這頑意兒的趣味簡直其淡如水,告人以“我愛押牌九”,誰信,偶爾看人家頑這個,應酬一下。依現在的法幣下注五百或者一千,寒塵極矣。殊少有見獵心喜之感也。
牌九雖不在我的癖好裏,卻會見於我的夢。這夢非想非因,然而真實,信不信由你。嚇!好一場熱鬧牌九,黑壓壓的一屋子人。誰做莊不要提,他老人家的牌照例扣著的,態度沉吟,非凡幽默。上下兩門的牌都已揭開了。上門一張人牌,一張錦屏,十八點。下門一張和牌,一張虎頭,十五點。這兩門雖也下著注,但都被不知誰何給“吃”到天門去,所以事實上還是空的。
一看天門卻了不得,下注密密層層。籌碼之外更有現鈔支票,是否有金條鑽戒夾著餡,則夢境恍惚,心忙記不真,反正夠瞧的。有一個人在努力扳牌,一張露著的牌是二四。還有一張,被這二四遮著,固這位先生努力扳著。扳著的結果,已露出一大半。一頭明明白白並排兩個黑點,以外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隻剩下一點點的頭子了,關係著那些上賭場的先生的運命,您猜猜幾點?紅還是黑?是張什麼牌?輸贏當然得給莊家賭。不瞞您說,莊家的牌我原偷著瞅過的,實在不算出色,一張天牌,一張地牌,行話叫做“天地四”。但您想,他會賠這天門嗎?
一九四七年歲除寫於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