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2章(3 / 3)

校園裏,學生們靜靜地列成方隊坐在操場上,橫幅上大書“絕食抗議”字樣,還有“堅決驅逐法西斯總長尾高龜藏、訓育主任溝口建一”“懲辦打人凶手溝口建一”等標語。白刃就坐在絕食方陣裏,張雲岫也在其中。

張雲峰和陳菊榮徘徊著不能進校,沒想到引發了如此大規模的學潮,其他大學倒常鬧學潮,控製極嚴的建國大學鬧學潮,這可是頭一遭。陳菊榮心裏有一種莫名的興奮,不過隨後又歎息連連,看這陣勢,素餡鍋貼也白買了,遞進去,張雲岫也沒法吃呀。

張雲峰也格外振奮,像小孩子過大年,早把送吃的這事丟到了腦後,一個勁兒豎大拇指,說建國大學不愧王牌大學,做出了楷模。他甚至說,醫大、農大、師道大學應當馬上聲援。陳菊榮卻很擔心,望望荷槍實彈的鬼子兵和警察、國兵,擔心他們會動武,開殺戒。日本人什麼事幹不出來呀!

法不責眾,張雲峰說日本人總不敢把絕食學生全抓了吧?

忽然,遠處有刺耳的警笛聲傳來,他們扭頭一看,隻見長街上開來一長串汽車,摩托車開路,護衛著國務總理張景惠的坐車。

張雲峰指著一輛黑色雪佛蘭車說:“看見沒有?零號。”新京人誰都知道,零號那是國務總理張景惠的車。

陳菊榮很沮喪,“這個哈巴狗,他跑來湊什麼熱鬧!”

經張雲峰提醒,陳菊榮這才想起來,張景惠是建國大學掛名的總長啊,尾高龜藏雖然管事,隻是副總長。出了這麼大的亂子,他不來,日本人能饒了他嗎?既然掛了總長的名,樣子多少還得做一下。

陳菊榮聽張雲峰叫張景惠為“總長”很覺奇怪,同樣的大學為什麼建國大學不叫校長、副校長,卻要叫“總長”呢?

張雲峰也不知原委:“也許表明建國大學的不同凡響吧?這是偽滿洲國培養高官的最高學府,自然與眾不同。”

陳菊榮了撇一下嘴,“怪不得別的大學‘滿係’學生不能吃細糧,建國大學的中國學生卻能與‘日係’生一樣吃粳米、白麵呢,原來奴才也分三六九等。”她很不服氣。聽了她的話,張雲峰隻是樂。

這時,包圍校園的軍警已經讓出通道,張景惠的車隊直趨入校。穿著一身協和服的張景惠已經顯得臃腫,又戴上一頂水獺皮帽子,顯得滑稽。他下了車,在日本人總務廳長星野直樹、憲兵司令岸信石齋和警察總監齊知政、副警監孫德超等一批日滿將校的簇擁下,登上了堆滿積雪的講台。上台前,他見學生隊伍前豎著一溜標語牌,都是打倒尾高龜藏和要求與日本、朝鮮學生待遇平等的口號。

示威的學生如同沒看見,沒一個人站起來。為了討好日本總長,張景惠接連放倒幾塊插在雪堆裏的標語牌,可他一上了講台,那些標語牌又照樣豎起來。

張景惠雙手插在水獺皮套袖裏,望一眼靜坐在雪地裏的學生,拉開了他那靠賣豆腐練就的尖嗓子拖腔:“他媽拉巴子的,大冷的天,你們這是何苦呢?聽說沒什麼大事,為了吃大米飯的事?小事一樁啊。想吃大米白麵,就得熬啊,多年的媳婦熬成婆,你看我,手裏有特別配給通賬(糧食供應簿),雞鴨肉蛋管夠,得熬啊!”

學生隊伍中不知誰先樂出聲,接著爆發了一陣哄笑聲,海浪般在人群中滾來滾去。星野直樹皺起眉頭,與岸信石齋耳語。

張景惠有點惱羞成怒了,他一跺大皮靴說:“放肆,你們太不知好歹了!我好歹是你們的總長,你們動不動罷課、絕食,這不是給我上眼藥嗎?再說了,肚子可是自個兒的,誰挨餓誰知道滋味,是不是?這樣好不好?我擔保,你們馬上去上課,我跟日本人說情,弄一頓大米幹飯、豬肉燉粉條子,你們甩開腮幫子、墊起大牙,管夠一頓,解解饞,怎麼樣?”

台下的吳連敏手當喇叭喊道:“我們怕撐著,若吃得像總理大臣一樣,跟肥豬似的,沒人當亡國奴了!”

學生們誇張地拚命大笑。繼而有人喊起了口號:“滾下去,漢奸!張景惠和尾高龜藏一齊滾蛋!”

張景惠一時狼狽不堪,他回頭有些委屈地對星野直樹說:“你看咋樣?我說不來嘛,非讓我來,連我一樣叫他們當猴耍了。我是沒咒念了,要殺要剮由你們吧,我也別再當這個總長了,王八掉灶坑——憋氣又窩火!”說罷跳下講台,一腳踩滑,摔了個四腳朝天。學生隊伍中又一次掀起哄笑聲。星野直樹哭笑不得。

冬天白天短,才下午四點,天色已近黃昏,路燈都亮起來。下自習的鈴聲響了,新京醫科大學閱覽室裏的學生陸續出去用晚餐了。

陳菊榮仍在看書,西江月從書庫裏間走出來,來到她麵前,用手指頭敲敲桌子提醒她看牆上的掛鍾,到吃飯時間了。

陳菊榮有幾分慌亂,忙合上書,雙手蓋住,說:“是西老師呀!這就走。”正要把書裝進書包,西江月想接過來看看,問她看什麼書。陳菊榮躲閃著不讓他看,說是專業書。她把封皮衝他一亮,是一部《實用內科學》。

西江月臉上露出明顯的嘲弄笑容,劈手奪過,扯去封皮,原來是一本《中國之命運》,封麵赫然印著作者蔣介石的名字。須知,這本書在偽滿洲國是絕對的禁書。陳菊榮臉色驟變,下死力往回奪。

正這時,一個日籍教官走過來,陳菊榮更害怕了,卻不料西江月沒事人似的把那本《中國之命運》重新偽裝好,替她放進了書包。陳菊榮鬆了一口氣,感激地望了他一眼。

二人一起走出閱覽室。踏著積雪的路,西江月和陳菊榮走在獐子鬆夾道的小路上。西江月說:“你怎麼這麼大意,居然在大庭廣眾場合看這種書?”陳菊榮嘴硬,說:“包著實用內科學的封皮呀!”

西江月笑了,“這不是哄弄小孩的把戲嗎?這本書是從哪兒弄來的?”

陳菊榮不說實話,聲稱是撿的,在澡塘子裏撿的。西江月怎麼會信?不禁哈哈大笑。陳菊榮問他笑什麼?

西江月說:“我笑你可愛單純。好吧,就算你從澡塘子撿的吧。”隨後,他用愛護的口吻提醒她記住,切不可自我暴露,方才她不肯說出書的來路就很好,應當守口如瓶,到什麼時候,也不能出賣朋友,出賣民族利益。

陳菊榮心裏熱乎乎的,卻也不敢輕信,裝作說不懂老師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西江月卻說起那天她撒傳單的事,她的勇敢確實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陳菊榮並不覺得有什麼特別,有良心的中國人都應該這樣。

問題是中國人雖有良心,卻不是人人都能這樣,還需要有人來喚醒,西江月問她:“願意當一個敲鍾人嗎?”

誰說陳菊榮傻?她開始反客為主了,一邊猛點頭,一邊試探地問西江月:“聽說醫大有青年讀書會,老師知不知道?”

西江月的嘴封得很嚴,說他不清楚。從他呢子大衣口袋裏裝石灰掩護自己,到方才的一席話,陳菊榮有理由認定,西江月是有背景的人,可他剛剛把門拉開一條縫就又關死了,她很失望,顯然,西江月信不著自己才會這麼謹慎,她是可以理解的。西江月還是留了話口,警告她不能到處亂打聽,也許有一天,會有人去找她,看她表現了。

這是什麼意思?考驗嗎?沒等陳菊榮問出口,這時有幾個日係女生過來,他二人便轉向了食堂方向。

陳菊榮又說起校園傳聞,她沒說自己去過建國大學,還站腳助威過,她謊稱聽一個同學說,建國大學罷課了,反奴化教育,驅逐總長,轟轟烈烈的,新京醫大怎麼這麼遲鈍呀!就這麼袖手旁觀啊?

西江月毫不掩飾地站在建國大學學生一邊,他正要跟陳菊榮說這件事,用不到明天,這裏也要罷課,聲援他們。西江月要她多做宣傳,多動員同學參加。這是陳菊榮的長項,她讓西江月放心,她們班,除了幾個日係學生,全包在她身上了!

西江月笑了說:“好,你不會說是我教你這麼辦的吧?”

陳菊榮笑了說:“西老師也太把人看扁了。”

西江月突然轉變了話題說:“我好像聽說,你陳菊榮在建國大學那邊有個男朋友?”

陳菊榮臉紅了,“您耳朵這麼長!誰嘴這麼快,風都吹到老師您這來了?”

西江月說:“沒人吹風,我本來就認識他,不是叫張雲岫嗎?好樣的,這次建大鬧學潮,他是個挑頭的。我還知道,你還偷著給他送吃的去了。”

陳菊榮十分驚訝,他怎麼什麼都知道?太可怕了!但也更增加了西江月的神秘感和對他的崇拜。

西江月得意地笑起來。那表情似乎在說:怎麼樣?西老師不光會寫詩吧?

陳菊榮爽朗地笑了,她原來就十分崇拜西老師,說現在又加二分,是十二分崇拜了!

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張景惠正在洗腳,管家帶白浮白和孫德超進來,孫德超手裏提了一個點綴著花紙的果匣子,通常是裝槽子糕、芙蓉糕的那種果匣。

張景惠仍把腳泡在水裏,嘴上卻說:“唉呀,這可不恭敬了,客人來了,我這還洗腳丫子呢,哈哈哈。”

白浮白坐在對麵沙發上,說:“倒是我不恭,連總理大臣洗腳的工夫也不讓消停。”

張景惠大笑說:“不恭對不恭,扯平了。”他看了一眼站在白浮白身後的孫德超問:“這位就是謀求副警監的妻侄吧?”

孫德超忙鞠躬,“感謝總理大臣栽培。”

白浮白是帶他來道謝的,他說:“我與警監齊知政雖然也熟,可還是總理大臣麵子大,他不敢不聽張大人的。”

張景惠從水盆裏提出腳來,一個侍者過來替他擦了腳,又搬來一張小凳,開始替他修腳、抹腳氣藥水,客廳裏彌漫著一股怪味。張景惠大大咧咧地說:“小事一樁,齊知政這小子再狂,他也得怕我吧?媽拉巴子的,別以為他靠上野副昌德,官椅子就銅幫鐵底了,我是誰?連關東軍司令也讓我三分。”

白浮白恭維他:“那是,天皇也得給大人麵子。”

張景惠更加得意地說:“我做蜜不甜,做醋可是酸的,齊知政猴精,他犯不上因為一個副警監的位子跟我過不去,最多少賣幾塊大洋嘛。”

白浮白向孫德超使個眼色,孫德超馬上把手裏拎的小果匣奉上說:“也沒啥孝敬您老人家的。這是鼎豐真剛打出來的點心,張大人不趁熱吃一塊?”說著已打開匣子,槽子糕倒沒幾塊,幾捆簇新的鈔票挺搶眼,張景惠早斜眼看到了,故作不見,讓他別打開了,說回頭餓了再吃。

孫德超料定他已看見,又把果匣子蓋好,坐了回去。

張景惠說:“我跟你姑夫是同鄉,不見外,你也別見外,有啥坎兒過不去,盡管來找我。”

白浮白對孫德超說:“你小子真有福,有張大人給你撐腰,好好幹,別給總理大人丟人現眼。”

1大清早,滿映的演、職員陸續上班,大門口厚厚的積雪覆蓋的街道已被清出小道來。理事長甘粕正彥戴著俄式水獺皮帽子,鼻梁上卡一副墨鏡,就坐在收發室裏觀察著他的下屬。人們都是一溜小跑來上班,騎車的也都在廠門前恭恭敬敬地下車,魚貫入門,排隊簽到。

時鍾打了七下,鈴聲大作,簽到簿一合,小桌也撤了,大門驟然合攏,十幾個沒來得及進廠的人被攔在門外。其中一個長得小巧玲瓏,有一雙美麗大眼睛的女演員叫古樾,急得想搬開正在鎖閉的大門,卻沒成功。遲到者都很驚慌,都斜眼往收發室裏麵看。收發員又拿來一本遲到簿子出來,要求遲到者簽上名字,盡管他們都找百般理由,遲到也不過幾分鍾,可甘粕理事長早已放話了,他們又不是不知道,隻好認倒黴。幾個職員早已看見甘粕正彥不動聲色地坐在裏麵吸煙,都乖乖地在遲到簿上簽了名,才被守衛從小角門放進廠。

古樾不想簽,她指著腕上的表爭辯,說她沒遲到,是他們提前十秒鍾關了大門。

守大門的日本人說:“從來都以廠大門的表為準。東京時間。”

正僵持間,梁父吟騎自行車過來了,布棉袍,也是俄羅斯式水獺皮帽子,大圍巾瀟灑地在肩後飄擺,不慌不忙,嘴裏還哼著“西皮流水”。

古樾像見了救星一樣說:“大作家,你看,他們提前十秒鍾關了大門,還非逼我在遲到簿上簽名。”

梁父吟下意識地向收發室裏看了一眼說:“不怪你,你晚了也不用簽,是我梁父吟約你古樾談劇本角色的,本來要在外麵談,不必進廠。”

這顯然是包庇,一個梁父吟就夠特殊的了,還管別人閑事!守大門的不依不饒地說:“梁先生不受約束,可也不能壞了規矩,什麼人都庇護呀!”爭執剛起,甘粕正彥已撚滅了煙頭走出來,露出很難得的笑容,對門衛說:“梁先生既然說約了古樾談本子,就不必懷疑,不能算遲到。”古樾如逢大赦,感激地看了梁父吟一眼,又向甘粕正彥鞠了一躬,一溜小跑進了廠大門。甘粕正彥與梁父吟相視而笑。梁父吟便與甘粕正彥並肩向廠區走去。

昨夜又飄了一場雪,這場雪好大,樟子鬆的枝椏都壓斷了不少,攝影棚上的積雪有將近一米厚,離遠看像是聖誕老人的山村。職工們都出來掃雪。梁父吟他們走到玄關前時,甘粕正彥也拿起一把“搡巴”推雪,這一來,梁父吟也隻好拿掃帚掃。

甘粕正彥卻說:“梁君,你忙你的去吧,不要在掃雪這些小事上浪費你的寶貴時間。”

梁父吟笑笑,不肯搞特殊,“連理事長都掃雪,我怎麼好意思躲著清淨。”

甘粕正彥說:“我不同,我是滿映的管理者,管理、規矩必嚴,中國人不是說過,沒規矩不成方圓嗎?而你梁父吟呢,又另當別論,是大作家,這些規矩不是限製天才的。”正是由於甘粕正彥這些禮賢下士的舉動,在滿映贏得了尊重。梁父吟連忙致謝,不過他真的想掃掃雪,與職工們在一起勞動也是樂事。

甘粕正彥參加過《尤二姐與尤三姐》的開拍儀式,劇本是梁父吟的。他很欣賞,一邊推雪一邊問他:“新劇本構思有眉目了嗎?”

他指的新劇本,是甘粕正彥的命題作文。梁父吟說覺得很困難,自己對大學校園生活不太熟,理事長一定讓他寫,他就再下功夫,先到各大學轉轉,搜集些素材。

甘粕正彥見李香蘭她們幾個明星在影展櫥窗前堆雪人,他也忽來雅興,拉著梁父吟主動過去助興。甘粕正彥在鍋爐房門外揀了幾粒煤核,按在雪人身上當扣子,梁父吟則跑進廚房找來一隻紅辣椒,給雪人安上紅鼻子。李香蘭和古樾都孩子般地拍手叫好。

甘粕正彥像是不經意地對梁父吟說:“你也不能光寫曆史片吧?有人說你不樂意頌揚當今,我可替你辯解了。”一邊說一邊盯著他。

梁父吟這樣辯解的,說:“曆史片是我的長項啊。不是不樂意寫時下的片子,確實難寫,誰都不能碰,一部作品全是拜年話,還有什麼意思?再說,理事長不是一貫主張藝術至上、藝術自由嗎?”

他倒沒有唱高調,又把球踢回來了!甘粕正彥又一次表白:“對你梁父吟我從來沒有過特別限製,今後也一樣,別讓我這理事長為難就行了。一些日本編劇、導演在背地裏嚼舌頭,說我寵著你,由他們說去吧。可我心裏當然期望你能幹些讓我腰板硬的事兒。”

梁父吟根本不往這上頭引,隻表示感激,說:“讓理事長為我擔不是,真過意不去。”

二人一邊掃雪,一邊漫無邊際地閑聊。甘粕正彥話鋒一轉忽然說起建大鬧學潮的事,問他怎麼看?梁父吟知道事情已蔓延開來,醫大、工大、農大、師道大學也都跟著鬧起來,如果梁父吟完全站在日本人立場,很可能給甘粕正彥一種虛偽印象。他反而是直抒胸臆,與他的一貫風格吻合。”我以為,事出有因,因為待遇不公,由於尾高總長的處置不當,弄成這麼大風波,似乎不好把學生全開除吧?”

甘粕正彥說:“那你的意思是開除尾高龜藏總長嘍?”

梁父吟笑了起來,“哪敢那麼想,尾高總長功勳卓著,是張鼓峰名將啊。”

甘粕正彥說了一句很中性的且帶有傾向性的話:“帶兵畢竟和帶學生不同啊。”言下之意是尾高龜藏不是當建國大學總長的料。

真是順水推舟的好機會,梁父吟順著他的意思向下延伸,稱讚他這話有理,真不如用其所長,讓尾高總長重返戰場去叱吒風雲。

甘粕正彥當然不好當梁父吟的麵說自己可以左右政局,他看了梁父吟一眼說:“這事,咱們操心沒用,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啊。”

梁父吟也說:“是啊,隨便說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