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2章(2 / 3)

與此同時,同學們都不由得扭頭望著隔壁日係學生餐廳,中間是一人高的玻璃隔斷。此時,正有一槽子大米飯、一桶桶紅燒帶魚抬向隔壁餐廳,陣陣香氣飄過來。

中國學生這邊,有人故意抽鼻子說:“哪兒飄來的香味?我以為大米飯是抬到咱這兒來的呢!”

也有人說:“想美事吧,吃大米飯是經濟犯,活膩了吧?”

溝口建一大叫一聲:“住口!”

一個叫張雲岫的學生說:“嘴是用來吃飯的,住口往哪塞高粱米飯啊?”學生們竊笑。

溝口建一氣勢洶洶地站到了張雲岫麵前。張雲岫斜了他一眼,絲毫不懼,嘀咕說:“是啊,還是高粱米養人啊,早飯是高粱米飯泡白菜湯,中飯是白菜湯泡高粱米飯,晚飯是高粱米飯、白菜一起泡,這叫滿洲料理!”同學們終於忍不住笑開了。隔著一張桌子的白刃想製止他已來不及了。

訓育主任溝口建一把軍刀抽出來,在張雲岫麵前的餐桌上用力拍,震得湯碗都動起來,“站起來,你這隻支那豬!”

張雲岫抗聲說:“我抗議!你罵人!”

溝口建一說:“你們就是一群豬!給你們飯吃,已經是天皇的恩惠了。”

張雲岫不肯站,溝口建一扯著他衣領提起來,吼道:“來人!”即刻擁來幾個軍人和日係值日生,把張雲岫拖出去。學生們都放下碗筷,跟著出去。白刃跟一個叫李子秀的同學耳語幾句什麼。

餐廳門外,張雲岫已被拖翻在地,幾個日本軍事教官正用棒球棍打張雲岫,張雲岫疼得咬住自己的胳膊就是不肯吭一聲。同學們都不忍看。

李子秀出麵了,他說:“溝口訓育長,放過張雲岫吧。”

盛怒的溝口建一說:“不行,打完了還要罰禁閉,三天不準吃飯!”

一個身材魁梧的學生站了出來,他說:“好,我們也和張雲岫一起絕食,直到你們賠禮認錯。”

溝口建一說:“好啊,我認識你,你不是叫吳連敏嗎?你一向最愛搗亂,不用你絕食,連你一起罰,是我不準你吃飯,而不是你絕食!給我打!”說罷手一揮,又上來幾個軍官,抓往吳連敏的雙臂,按倒在地,一頓亂棒打下去。

張雲岫被關禁閉的消息當天就傳到了醫大,最坐不住板凳的是陳菊榮,反而不是他的親弟弟張雲峰。陳菊榮跑到學校後麵的小飯館裏要了一個溜肉段,一碗回鍋肉,外加二斤千層餅,拉著雲峰上建大。張雲峰不想去,陳菊榮胳膊下夾著個豬腰形飯盒,死活拽他走。她連吃的都準備好了,他這親弟弟倒磨磨蹭蹭。

張雲峰很猶豫,“這樣做怕不好,會不會……”

陳菊榮不耐煩了,說:“你太反常了!張雲岫可是你親哥,他關禁閉挨餓,你這弟弟不心疼?”

張雲峰還堅持要去問問老師。陳菊榮笑他沒男子漢氣概,又不是幼稚園的孩子,屁大個事去問老師?好,去問吧,她等著。張雲峰真的去見老師了。陳菊榮哭笑不得,一時倒激起她的好奇心,想看看他怎樣向老師請示,便悄悄跟在他身後。

一直跟到醫大教師宿舍門前,發現張雲峰是來見西江月的,他們在門前說了一陣話。她怔了一下,趕緊走開。

過了一會兒,張雲峰跑過來,說老師很支持他。

出了校門,往左拐,五十米外就是有軌電車站。張雲峰和陳菊榮坐在隆隆作響的電車中,望著城市大雪覆蓋的街景,陳菊榮故意問:“老師同意你上建大了?”

張雲峰說:“那能不同意嗎?”

陳菊榮揭了他的老底,按常規,告假找級任老師,張雲峰請示的不是級任,而是科任西江月老師,她問這是為何?

這一問,張雲峰顯得很緊張,用反問的口氣說:“誰說的?”

陳菊榮揶揄地笑著說:“這正是我該問你的呀!別再花言巧語騙人,我一直盯著你呢,你跑到西江月老師那嘀咕了半天。”

張雲峰隻得這樣解釋:“是這麼回事,我偶然見到了西江月老師,說的不是這件事。”

陳菊榮心想,這其中必有奧妙,隻是她還摸不著邊,見他躲躲閃閃的,陳菊榮的猜疑心更重了。大中學校經常出現反日標語,陳菊榮明顯感到有一個隱秘團體的存在,她有時看誰都像那神秘團體的成員。不到時機,她也不想多問了。

白刃騎自行車來到南湖畔,仰頭一看,見梁父吟家二樓平台上的國旗耷拉在那裏,就放心地上樓去。陽台上露出一個小姑娘的身影,一閃,又進去了。

敲過門,出來開門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女孩,短發,圓圓的娃娃臉,一雙漆黑的眸子亮閃閃的格外有神,她叫劉月,一副傭人打扮,此時紮著圍裙正在擦地板。

她顯然是認識白刃的,她客氣地把白刃讓進屋子說:“請進吧白先生,梁先生知道你要來,他十一點準時趕回來,叫你稍等。”

白刃笑笑,進屋坐下。梁父吟的屋子還算寬敞,書房裏擺著幾個銀盾,是獎品,都是文藝賞得的。兩個鬥方大字掛在正麵牆上,是草書“製怒”,白刃知道,憤世嫉俗的林則徐書房裏就是以這兩個字控製情緒的。字寫得龍飛鳳舞,很難認。除了窗下有一張桌子外,屋裏到處堆著書,窗台也堆得滿滿的。窗外掛著一麵國旗,由於風吹雨淋,左上角紅藍白黑四條已經褪盡了顏色,界限模糊,黃地子也褪成了灰白色,花裏胡哨。

女孩為他沏了一壺茶,是毛尖茶,她知道白刃不喜歡喝花茶。白刃對這個善解人意的小女傭笑笑,道了謝。

劉月繼續擦地扳,她雙膝跪地,擦得很賣力、很認真。

白刃說:“地板都能照人了,還擦呀!”

劉月說:“梁先生是愛幹淨的,屋子裏必須看不見灰。”

白刃喝口茶,手指頭下意識地在暖氣片空隙處抹了一下,果然一塵不染,他望著堆得零亂的桌子說:“從我認識梁先生那天起,他的桌子上都是亂七八糟、破爛攤似的,說什麼愛幹淨!”

劉月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別看桌上亂,梁先生說是亂而不髒,再亂,他伸手就能找到自己要找的東西。”

白刃說:“你真乖,難怪主仆這麼融洽。你十幾了?”

劉月答:“十七了。”

白刃說:“你怎麼不上學念書?太可惜了。”

劉月說:“我在老家時念完了高小,後來就沒念,梁先生平時有空就教我,還說要送我到女國高去插班呢!”

白刃說:“光說有什麼用?你在他這幹零活有一年多了吧?怎麼一直不送你去念書?”

劉月說:“我走了,誰給梁先生做飯收拾屋子呀!”

白刃說:“你真傻,管他挨不挨餓呢!”

這時梁父吟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地進來,一邊脫大衣一邊說:“好啊,趁我不在,挑撥我們主仆關係,你居心何在?”

白刃哈哈大笑,說他是鼓勵受壓迫者反抗暴政啊!

梁父他吟也笑個不停。他打發劉月下樓去買點下酒菜,他要留白刃吃頓便飯。他問劉月:“錢還有吧?”

劉月點點頭,挎個籃子,邊往外走邊說:“還剩好幾塊呢,隻是怕買不著肉。”

日本人既不準滿洲人吃大米、白麵,也不準吃肉。梁父吟說:“買不著沒關係,弄點青菜吧,好在我這兒還有甘粕正彥送的幾聽罐頭可以解饞。”甘粕正彥對梁父吟偏愛,白刃是知道的。好多人都說他愛才,難道真是這樣嗎?梁父吟笑著說:“他治電影廠也很嚴格,看起來人很正,不像是幹過間諜的人。”

劉月走後,梁父吟關緊了房門。白刃說:“不管怎麼說,甘粕正彥畢竟是日本人,對他不能沒有三分戒心啊。”

梁父吟笑了起來,那是自信的笑,使白刃意識到自己太杞人憂天了,馬上自嘲:“我可是在聖人麵前念三字經了。”

梁父吟知道白刃是為絕食的事來的,問:“事情鬧開了,你想怎麼收場?”

白刃說:“索性鬧大,現在建大已罷課,剩下的日係學生不到四分之一,也上不成課了。”

梁父吟問:“重慶方麵又是自動配合嗎?”

“仿佛是默契的合作。”白刃說,“那個吳連敏就是國民黨建國讀書會的成員。前不久他們還散發過蔣介石的《中國之命運》小冊子。”

梁父吟表了個態,鬧學潮要有明確目的性,也要有個度,不要鬧得沒法收場,更不能暴露了他們的組織和實力。白刃正是按照上級這個指示辦的,目標對準總長尾高龜藏和打人的訓育主任溝口建一。

梁父吟告訴他,新京特別市委和省委討論了形勢,也分析了時局,他們的鬥爭可能取得局部勝利,趕走這兩個人不是目的,抵製他們的奴化教育,打擊他們的氣焰是根本。日本人推行滿洲化,實際就是日本化、殖民化,在國高裏,日語叫國語,中國語成了滿語,這是讓下一代忘了祖宗的陰險用心,不抵製怎麼得了!

白刃有同感,現在國高校園裏都不準中國學生說中國話了,哇裏哇啦全是日本話,名副其實的四麵楚歌。

梁父吟說:“所以這次學潮是對日本奴化教育的一次打擊。為了盡量減少損失,取得成功,我傳達省委幾點指示:第一,將策動各大學和國高相繼罷課,造成法不責眾局麵,也是對建大的掩護和聲援;第二,見好就收,我們是在敵人心髒活動,不能指望畢其功於一役;第三,盡量隱蔽政治性,以不暴露組織為前提,在建大這種學校,能建起支部,何其不易!第四,與重慶方麵地下組織要心照不宣地配合,但不可交叉,不可越界,不可亮明旗幟,更不可直接聯手。”

對這一連串的“不可”,白刃都心領神會,很興奮,有了這幾條指示,他心裏有底了。

梁父吟還告訴他,還有更讓他高興的呢。為了配合他們,省委已決定,抗聯發動冬季攻勢,三個路軍同時行動,在日本人認為他們已是強弩之末時,顯示一下實力。梁父吟叫他馬上回校,日本人也許會包圍學校。

看來到嘴的飯菜吃不成了,白刃隻好馬上走。梁父吟說,他根本就沒想管他飯!白刃笑著下樓去了。

塾是建國大學宿舍的稱謂,又與一般大學的宿舍有別,分三部分,一部分是寢室,一部分是自修室,一人一張桌子,有台燈。另一部分擺有槍架,是活動室。

此時外麵口號聲震耳,塾中隻剩下一個人,拿著本書走來走去,又看不下去,他是新生,雖也與別人一樣裝束,卻顯得猥瑣、土氣,他叫李貴,名字也俗不可耐。他從山村來,家裏有幾坰薄地,開個小油坊,吃喝不愁,好不容易進了建國大學,鄉下人視同中了狀元,無異於鐵樹開花,他的身上不僅寄托著李家祖宗三代的厚望,連村裏父老鄉親也以他為榮。

李貴呼出一口熱氣,哈化玻璃窗上的冰花向外看,學生陸續走出教學樓和各塾,正向操場集合,打出了橫幅和貼出了標語,有反奴化教育、驅逐總長的內容。

門被推開,張雲岫進來了,他問李貴:“外麵熱火朝天,你還能在屋子裏老實地待著?”

李貴說:“我肚子疼,在雪地裏坐長了,怕拉肚子更凶。”

張雲岫知道他在找遮羞布!他自私,又是有名的膽小鬼,張雲岫便譏諷他:“想巴結討好日本人,將來鬧個一官半職的,當東洋走狗!”

膽小可也不願頂漢奸帽子,李貴急忙否認,聲稱自己哪能那麼沒有民族氣節呢!

張雲岫激他說:“好啊,走,跟大家一道絕食去!”

李貴央求地說:“我真的肚子疼,從小坐下的毛病。我雖不去靜坐,可心在你們那兒,我不在絕食行列裏自有好處,我給你們打探個消息、送個信也好啊。”

張雲岫說:“你就耍滑頭吧!我還不知道你?你一心想到東京帝國大學去留學,去認東洋祖宗,你怕得罪了東洋祖宗!”

李貴委屈地咧嘴作哭相說:“你看你,同學一回,把我說成什麼人了?”張雲岫不再理他,拿了一卷子紙走了。

外麵操場上,口號聲越來越響,接著又傳來警報機聲、汽車聲。建大二十三塾裏,心神不定的李貴又一次來到窗前向外張望,隻見外麵來了很多軍車,有警察廳的、有關東軍的,也有偽國兵,都是全副武裝,日本兵、偽國兵和警察如臨大敵,散開後,迅速將校園團團圍住。

李貴看得心驚肉跳,慶幸自己沒上張雲岫的當,他是土包子開花,不容易,送他上學時,爹的話像楔子一樣楔進他心坎裏:“小子,咱一腦袋高粱花子的人,腦瓜皮薄啊,吃虧是福,啥事別出頭,出頭的椽子先爛,別跟日本人作對,心裏罵他八輩祖宗,嘴裏得抹上蜂蜜,挑好聽的說。人在屋簷下,怎敢不低頭?等混出個人模狗樣來,腰杆直了,再喘大氣也不晚。”他叫不出這叫什麼哲學,但他知道適用。他可不圖虛名、不圖一時痛快。

李貴趕忙拉上窗簾,坐到桌前,打開一本書看,嘈雜的聲浪還是不時地擊穿他的耳膜,他心煩,他也害怕孤立,怕被同學看不起,他團了兩個小紙團堵住了耳朵。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建大塾務課長青本平進走了進來。李貴一見,忙畢恭畢敬地起立。

一身戎裝的青本平進麵帶笑容,手在他肩膀上拍了幾下,說:“坐下,別拘束,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叫李貴,對吧?”又像屁股底下有彈簧一樣,李貴彈了起來,說:“是的,青本長官。”

青本平進和顏悅色地問他:“學校都鬧翻天了,你還能冷靜地坐在塾中看書,不明白你怎麼想的呢?”

李貴實話實說:“我和別人不一樣。我是鄉下人,能考上建國大學,村裏人都說,那是家裏祖墳冒青氣了。”

“冒青氣?是什麼意思?”青本平進覺得有趣,“冒青氣和參加絕食有什麼必然聯係嗎?”

李貴解釋:“冒青氣就是墳上有龍氣,是要發達的征兆,形容好事。我不能不珍惜呀,若是跟人瞎起哄,日後不能出人頭地,也對不起爹呀。”

看起來,李貴明白那些莽撞學生是在拿命運賭博。青本平進誇他是個孝子,孝子也是青本平進敬重的人。李貴本以為青本平進會誇他與日本人親善之類,青本平進話鋒一轉,卻對他這樣提示:“可是你想沒想過,你這樣做,你會成為離群的孤雁,別人會唾棄你、孤立你,甚至罵你漢奸,你會很不舒服的。”

李貴沒想到日本課長會從這個角度提出問題,他很難判斷青本平進的本意,就低下頭說:“我也明白,可沒辦法呀。我不能自毀前程。”

青本平進平和地給他擺出路,“你完全可以同他們一樣,去靜坐示威,去絕食呀,人家不就不會用白眼看你了呀。”

這話顯然出他意料,李貴可不傻,這一定是來套他話呢!李貴理解,教官在說反話,所以李貴連忙表示,自己的心願就是好好念書,不敢不務正業。他本想多說幾句討好日本人的話,一來違心,二來怕傳到同學耳朵裏,自己背上漢奸罵名。

沒想到,青本平進說自己說的是正話,完完全全是正話。他不希望李貴被人看不起,被同學指責為膽小鬼。

李貴才不上當呢!他可是真心不想參與這些的呀,他隻想平平安安地念完書,也不枉一生一世。再說了,靜坐、絕食,那是跟當局過不去,也不會原諒他、放過他的。青本平進點頭,卻沒有誇獎他的忠誠,反而提出一個兩全的辦法,讓李貴照樣去參加他們的絕食、示威,又可以不惹怒日本人。

李貴很是困惑,喃喃自語地說:“左右逢源?這怎麼可能,哪有這樣美的事!”

青本平進卻堅持說:“事在人為嘛,好事還是有的。”

望著青本平進,李貴等待下文。青本平進是有代價的,譬如,李貴把探聽到的消息告訴日本人,誰是罷課、絕食的領導人,背後有什麼反日組織參加,是共產黨還是國民黨在活動……這樣,他們就不會歧視李貴,日方也信任李貴,這難道不是一舉兩得、左右逢源嗎?

當奸細?告密?李貴突然明白了,驀地站起來,驚恐地說:“不,不,我不當這樣的小人。”青本平進還想再說什麼,李貴驚恐地用雙手捂住了耳朵。

坐落在長春歡喜嶺忠靈廟南側的建國大學並沒有校門,兩個碩大的方型石墩雄踞兩側,這便是門了,別具一格。正對大門前方,是雄渾壯觀的大禮堂,懸在屋簷下的大匾,寫有“養正”二字,底下有張景惠的題款,那兩個字一大一小,很不協調。

剛走到門口,陳菊榮和張雲峰都震驚了,他們根本無法靠近,荷槍實彈的日本兵把建國大學圍得裏三層外三層,水泄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