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粕正彥見梅津美治郎一直不說召他來的目的,直截了當地問:“閣下上任之初就約見我,究竟是個什麼意圖,請司令官明示。”
梅津美治郎站起來說:“向您討教,怎樣能使關東軍盡快從滿洲拔出腿來,至少抽出一半兵力南下?”他想盡快讓這裏安定下來,這是大日本戰略的後方,後院不能天天起火。天皇禦弟被炸事件,弄得梅津美治郎很狼狽,地下黨從哪裏得到這麼準確的情報呢?
甘粕正彥直言不諱:“這件事是很丟臉。我理解梅津將軍的心情。從長遠看,滿洲不僅僅是大日本的後院,也可以說是前庭。日本不應當永遠滿足於島國的理念。”在日本人眼裏,滿洲地廣人稀,物產豐富,煤、鐵、石油、森林,天然海港,應有盡有,遷都到這裏是最理想的了,這也是幾代軍人的夢想。甘粕正彥沒有告訴梅津美治郎,當著天皇的麵,他口頭上上過這個條陳,隻是同化一個民族,並不是短時間內可以做到的。
這太漫長了,梅津美治郎脫口說道:“好雖好,這要等多久啊!”梅津美治郎有點失望,“那就隻有等嗎?”
“也不是。”在甘粕正彥看來,“當務之急是籠絡、軟化滿洲知識階層,要給他們優惠的待遇,讓他們過上和日本人一樣平等、優裕的生活,使他們忘記屈辱,忘記是奴才,實施這個策略,主動權在我,這是馬上可以施行的。”
梅津美治郎沉吟著:“好是好,恐難為日本人接受。”其實,他就不好接受。在占領者和被占領者中間玩平衡,談何容易!
一般的日本民眾難以接受,這不奇怪,讓身居顯位要職的日本人接受更難,也更重要。甘粕正彥有他的獨到理論:“你要人家死心塌地地歸順,你得讓人家心裏舒服,在不知不覺中繳械,消解叛逆心理。”
梅津美治郎想了一下,不得不佩服甘粕正彥的高明。應當說,甘粕正彥是站得最高的日本智者。自己雖然掌管滿洲,卻也有力不從心的時候,他同意按甘粕正彥的主張去逐步施行,但他強調不能太急,好比一條大船,轉彎太急也會翻船的。
這工程本來也急不得的。像對待國高、大學學生,甘粕正彥一向主張,輕易不能動武,懷柔為上。讓這些高等華人死心塌地地為日本人效忠,得首先讓他們擺脫奴仆意識,覺得能與大和民族精英平起平坐才行。
對大學,梅津美治郎也有隱憂,據特高課掌握的情報,好多學校都有反日組織,如果寬待他們,不是更要變本加厲了嗎?說起地下反滿抗日組織,也確實很讓人頭疼。”中國民間有一句很形象的俗語,叫做‘按倒葫蘆起來瓢’,梅津將軍明白是怎麼回事嗎?”梅津美治郎果然不明白葫蘆和瓢的關係。甘粕正彥比畫著,還在紙上勾勒出葫蘆和葫蘆做成的水瓢形狀,他說:“葫蘆也好,瓢也罷,都是漂在水缸裏沉不下去的。按下去這個那個又漂上來,是窮於應付的意思。”梅津美治郎笑著說:“我懂了,是此起彼伏的意思。”
在新京、哈爾濱,共產黨、國民黨在滿洲都有組織,外圍就更是密如蛛網了。以教育界、文化界為多,這幾年破獲了不少,可還是像菜園子裏的韭菜似的,割去一茬,又長出一茬。梅津美治郎是鐵腕人物,究其原因,當是鎮壓不力。甘粕正彥在處理這些反滿抗日分子時,也與憲兵、警察有分歧,他主張鎮壓與懷柔相輔相成,剛柔並濟。如果采用迂回的手段,分化、瓦解、收買,一樣有成效,並不是縱容和手軟,砍頭痛快,但不是唯一的手段。
副官出現在門口報告:“飯菜準備好了。”
梅津美治郎站起來說:“走,到我官邸去,邊吃邊談。你是個能給人啟迪的人,你堪稱是大日本帝國的新思想者。”
甘粕正彥說:“豈敢。”
白刃喝一口啤酒,說他聽妹妹傳來消息,天皇禦弟沒死,就秘密地住在新京醫科大學養傷,不過也是殘廢了。
“天皇禦弟死與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東北三千萬同胞麵前顯示了民族複興的力量,顯示我們的存在,增強國人的信心。”梁父吟說。
停了一下,梁父吟忽然問他:“聽說你有一個漂亮的妹妹?”
白刃不好誇妹妹說:“她做夢都想當電影明星。有機會您給引見引見,您在甘粕正彥麵前是很有麵子的,都說甘粕正彥禮賢下士。”
梁父吟承認,甘粕正彥對他還算客氣。他沒正麵回應白刃,問道:“你的妹妹既然喜歡電影,幹嗎要念醫科大學?這不是南轅北轍嗎?”
“這還不是陰差陽錯!”白刃用不屑的語氣說,“這是家父的誤導,他說女孩子學醫好,醫也能救國。一派酸腐論調。”
梁父吟不止一次從白刃談吐間感受到,他們父子之間好像有很大的隔膜。他問白刃:“因為令尊大人有一個白協和的外號嗎?”
白刃口氣中又流露出不屑:“哼,白協和,這是什麼含義?就是漢奸的代名詞。他每天熱衷於在漢奸、日本人之間周旋,跟張景惠、齊知政這些人來往應酬。一聽見人家這麼叫他我就臉紅,有如芒刺在背,可我父親似乎不以為恥,反倒自得其樂。”
說到工作,梁父吟指示他,建大的工作要低調,不可大張旗鼓。建大是日本人想培養高等奴才的搖籃,控製得極為嚴密,也正因為這樣,讓這些日本人傾注心血和希望的搖籃變成我們的搖籃,才更有意義。
白刃說:“建大總長尾高龜藏很可惡,這個尾高龜藏是名人,他就是製造張鼓峰事件的罪魁,就是要日本人用他來治校,目的很明顯,就是要培養法西斯人才。他曾經當過日本陸軍教育總監,在他的專製下,建大毫無學術氛圍可言。”
梁父吟揶揄地笑,“一個亡國奴,還奢求什麼學術氛圍,豈不可笑?”
尾高一上任,便調來許多日籍教授,全給特任官待遇,有些特聘教授竟是關東軍的高級軍官,連參謀長秦彥三郎都登上了大學講壇,這成什麼體統!他們排擠中國教授,整天軍訓、出勤勞奉仕,連日係學生都不滿。有些學生想鬧學潮,至少應當把尾高趕走!
白刃今天就是通過梁父吟正式向滿洲省委請示:“可否在建大搞一次學潮?至少以驅逐尾高為最低綱領。”
梁父吟也感到有尾高在,工作不好開展,說道:“你要趕走尾高龜藏的想法很好,我會向‘大掌櫃的’請示後答複你。”“大掌櫃的”當然是新京地下黨的上級了。梁父吟強調:“必須慎而又慎,這事很難,建大不光有中國學生,還有大量的日係、朝係學生,朝係實際統稱日係。必須團結他們才能成事,驅尾高成功,有利於開展反滿抗日鬥爭,但又不能孤注一擲,因鬧學潮暴露我們自己。”
甘粕正彥可不是第一次在關東軍司令官邸餐室吃請,前司令長官本莊繁、植田謙吉也曾高規格地宴請過他。甘粕正彥是帝國的“功臣”,沒有他和土肥原把傀儡皇帝溥儀從天津弄到旅順哪有“滿洲國”?不過他必須裝作第一次走進這豪華餐廳,他要讓梅津美治郎感到是他的伯樂。甘粕正彥對長達三米的水晶枝形吊燈讚不絕口,對純正的日本菜譽詞不斷。他一般不做讓人討厭的事。
梅津美治郎親自給甘粕正彥布菜,很客氣地對甘粕正彥說:“今天請先生來,是有求於您,請勿推卻。”
甘粕正彥自謙地說:“我何德何能,敢受司令官重托?自己現在隻熱衷於電影藝術,別無他求。”
梅津美治郎連忙表態:“我無意剝奪先生獻身電影藝術的權利和誌趣,隻求先生撥冗,稍稍旁顧一下就夠了。”
甘粕正彥早明白梅津美治郎的所思所想,故意不說破,笑望著他說:“司令官又想害我?請講。”
梅津美治郎歎口氣,十分誠懇地說:“如今,滿洲國有警務司,有總務廳的弘報處,有憲兵特高課,有關東軍情報部,有新京特別市警察廳,特務多如牛毛,取得的成果卻並不盡如人意。抗聯胡子屢剿不滅,共產黨和重慶國民黨地下組織十分猖獗,東京方麵早就不滿了,這回又出了禦弟被炸事件,小島一命並不能抵擋一切,不得不請先生再度出山幫我收拾殘局了。”
甘粕正彥吸著煙慢條斯理地說:“司令官太抬舉我了。中國有句俗話叫好馬不吃回頭草,我已無意再重操舊業了。”
梅津美治郎說:“我知道,先生是傷心了。”甘粕正彥曆來主張以懷柔之策統治滿洲人,與靠血腥造就穩固社會的國策有抵觸,受了很多非難。這責難主要來自軍方,特別是強硬的少壯派,他們攻擊甘粕正彥“軟弱”。
甘粕正彥不輕不重地給了梅津美治郎一句:“司令官不也是以刺刀建立王道樂土派嗎?”
梅津美治郎並不否認地說:“是的,但我可以與相左的見解求同存異。”
甘粕正彥心知肚明,口吻裏帶一點揶揄的味道說:“總司令官是碰到麻煩了吧?”
梅津美治郎歎了口氣說:“什麼事情也瞞不過先生的眼睛。我遇到了大麻煩,天皇禦弟來滿洲國視察,雖布下天羅地網,自信連一隻麻雀都飛不進來,結果還是失算了。天皇禦弟專列被炸,傷勢危重。同時,摩天嶺被襲,抗聯的情報太準了,更叫人難堪的是,幾乎同時,新京大街上傳單滿天飛!對手簡直是無處不在。”
甘粕正彥不動聲色地說:“我還撿了一張傳單。”
梅津美治郎說:“讓先生見笑了。”
甘粕正彥說:“總司令官這話見外了,我們是自己人啊。”
梅津美治郎是降格以求,他並不要求甘粕正彥放棄滿映,況且,讓他重操舊業是稟報過天皇並經天皇欽點的。同時拿出一份文件推到甘粕正彥麵前,甘粕正彥側目一看,真是天皇親筆簽名。甘粕正彥不覺肅然起敬,忙站起來,他不能再推托了,更何況他本也心想再有所作為的。
按梅津美治郎的想法,甘粕正彥仍當他的滿映理事長,但軍警、憲特也統歸他管轄,對外並不公布,這也不妨礙他以一個學者和文化人的姿態與滿洲文化、教育界名流們交往。
這正合甘粕正彥之意,心裏別提有多高興了。他雖然做出勉為其難的姿態,聲稱可能做出一些縱容和寬大、貌似軟弱的舉動,但這是欲擒故縱,殊途同歸,請他們不要橫加幹涉。梅津美治郎馬上許諾。甘粕正彥理應露出誌得意滿的微笑,可梅津美治郎沒有看到。他心想,這個人果然與眾不同。
白浮白與一個穿警服的中年人在喝酒。這個中年人正是謀求滿洲國警察副總監的孫德超,他有點其貌不揚,臉上總帶著謙恭的微笑,像個小商人,與警察的跋扈相去甚遠。白浮白的妻子龔新茹一臉汗水在灶間炒菜,炒好一盤就端上桌一盤。
白浮白正和他商議送禮的事說道:“警察總監齊知政正逢五十整壽。”
孫德超心裏有數說道:“我想謀求他的副職,起碼得一千塊老頭票。”
白浮白猶豫著說:“直接送票子,不是太俗了嗎?”
“雖說俗,卻實惠。官不打送禮的,禮越重越好,這人不怕錢咬手。其實,齊知政在間島省早過完五十大壽了,這回說是過陽曆,變著法兒摟錢罷了。”白浮白倒怕他不貪呢,他答應馬上幫孫德超準備錢。
孫德超說:“有地位、有名望,齊知政不能駁你麵子,建議你也該送一份。換個人,送禮還找不上門呢。”
灶間,龔新茹正在炸魚,女兒白月朗回來了,她抽抽鼻子說:“真香!”她問爸爸又是招待什麼狐朋狗友啊?這麼賣力氣,怎麼總也爬不上去呀?當個各部大臣、議長什麼的那才沒白巴結呀,比掛空名的協和會長實惠多了。
龔新茹瞪了女兒一眼說:“死丫頭,怎麼說話呢!別學你哥那麼刻薄,你爸雖說交往的人雜,可他從來沒幹過傷天害理的事。”
女兒說:“是呀,還沒向憲兵隊密告抗日分子,還沒親手殺人。”龔新茹用指頭在白月朗額頭上戳了一下。她把魚盛到盤中,叫女兒替她送進去。白月朗抓了一粒花生米扔到嘴裏說她不伺候漢奸。
龔新茹無奈,隻好自己端上去,白月朗跟在後麵,向餐廳裏張望一眼,露出不屑神色。少頃龔新茹回來,白月朗說:“爸爸連警狗子都巴結了?不至於這麼下作吧?”
龔新茹免不了替丈夫辯解:“這個孫德超雖也披一身狗皮,倒不幹打粳米罵白麵的勾當。”
白月朗笑道:“啊,是條好狗!”
龔新茹哭笑不得地點著女兒鼻子說:“一個姑娘家,厚道點好不?”白月朗咯咯地樂起來。
餐廳裏,白浮白與孫德超的談話已轉為竊竊私語。白浮白說他沒想到齊知政這麼輕易地得到了警察總監的肥缺,白在張景惠那替孫德超打點了。總監出缺,他以為差不多呢,不想落了空。這次活動副總監,那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白月朗有意識地站在門外聽聲。
齊知政出任警察總監,有點非驢非馬。按慣例,警察總監都是先任哈爾濱警察廳長再轉任奉天警察廳長後,才能調升滿洲國警察總監。齊知政太破例了,他由最邊遠的間島省一步登天,官場裏都議論開了。
白浮白已摸清了實底,齊知政走的是野副昌德的門子。齊知政在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念書時,野副昌德是他的區隊長,齊知政送了兩張虎皮給野副昌德。現在有人給他起了個虎皮總監外號。
還有一宗,野副昌德也非給他麵子不可。”九一八事變”那會兒,野副昌德在關東軍兵事部任部員,齊知政在吉林省長熙洽手下,他得到野副昌德指令,鼓動熙洽首先在吉林降了日本人,得了個軍官教練處少將總辦官銜。
孫德超不能不佩服白浮白,他把對方的祖宗三代都摸透了,既有這種種關係,孫德超落敗不足為奇,現在要緊的是盡量充任他的副手。
難是難點,白浮白準備再去找張景惠,用金條鋪路不能白鋪啊。白浮白舉杯與孫德超碰了一下說:“為即將上任的副警察總監孫大人幹杯!”兩個人都開心地笑了。門外的白月朗皺起眉頭,露出厭惡神情。
送走客人,白浮白又在穿戴,對著穿衣鏡整容。他從鏡子裏看見,白刃、白月朗兄妹就站在他身後,都是不屑的眼神。
他回過身來說:“白刃回來了!難得呀,我還正想找你聊聊呢。”又說,“現在不行,我得到總務廳長星野直樹那去,星野老婆今天過四十歲生日。”他又回頭問龔新茹,“禮物備好了沒有?”
兒子白刃冷冷地說:“你還顧得上與家人聊嗎?你幫漢奸警察巴結升官還不算,連日本人老婆做壽,你都覥著臉屁顛屁顛地去祝賀,你太忙了。”
白浮白並不生氣,他笑笑,一點也不怪他們,反倒稱讚兒女們有骨氣,至於他自己為什麼自甘墮落,他的解釋千篇一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豬往前拱,雞往後刨,各有各的活法。”
白刃很不客氣地說:“你還好意思糟蹋孔夫子?你有資格對我們指手畫腳嗎?我真替你害臊。”他百思不解,父親也是個留過洋、有學問的人,從前也曾是受人敬重的讀書人,這幾年怎麼就變成軟骨頭了呢?日本人用協和會長就把他廉價收買了嗎?
龔新茹有點看不下去,爹畢竟是爹,就斥責白刃:“有話好好說,別沒大沒小的。”
白月朗沒有哥哥那麼尖酸刻薄,她用央求的口吻勸道:“爸您就辭掉協和會副會長的工作吧,別背著‘白協和’的罵名,您什麼都不顧,可我們還得做人啊!”
白浮白似乎無動於衷,靜靜地望著一雙兒女。
白刃一雙期待的眼睛盯著父親。
龔新茹也說:“破會長不當也罷,又沒啥實惠,幹去挨罵的角,天天像三孫子似的,東家送禮西家應酬何苦呢!聽孩子的一句吧,咱不幹了。”
白浮白像是認真地思索過,他鄭重其事地表態:“人生在世,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人生哲學。我尊重你們的選擇,我也希望你們尊重我的選擇,有一點請你們相信我,我不會做對不起良心的事。”說罷,他頭也不回地下樓去了。
望著他的背影,白刃恨恨地說:“良心?良心早叫狗吃了!我真不明白,他被什麼迷住了心竅!”這也正是白月朗哽在喉嚨裏想一吐為快的話。
正是建國大學開中飯的時間,號角聲中,學生擁向餐廳。
中國學生排隊進入餐廳,大木槽子裏是高粱米飯,值日同學抬過槽子和湯桶,用飯板給每人盛了飯、上了湯,學生們都規規矩矩地坐在長桌兩側,每人麵前一菜一湯。白刃也正襟危坐地麵對碗筷,目不斜視,飯廳裏靜悄悄的。
例行公事的祈禱開始。訓育主任溝口建一站在門口,他是個穿軍裝,一臉橫肉的現役軍人,他大聲領誦說:“感謝天皇賜予爾等一日三餐!”
學生們便齊聲複誦:“感謝天皇賜予我等一日三餐!終身報效,永誌不忘。”這是例行公事,不用走心。誦畢,溝口建一大聲下令,可以進食了!於是響起一片碗筷碰撞聲和扒飯聲、喝湯聲。溝口建一就站在餐廳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