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國大學塾務課長青本平進的辦公室正麵牆上,已掛上他與甘粕正彥的合影照片,十分醒目。青本平進並沒有什麼學問,甘粕正彥何以相中了他?用甘粕正彥的話來說,不學和無術並不成正比,有學無術、不學無術都不可取,青本平進是個“不學有術”的人,這很難得。他雖兼著建國大學的課,誤人子弟與否,甘粕正彥並不介意,他看重的是此人的“有術”。據甘粕正彥掌握的情報,他遠在東京帝國大學就讀時,就是個“學奸”,專門監視學生動向,能說無術嗎?
現在甘粕正彥就把建國大學的擔子壓在了青本平進肩上。他編導的這出戲正有聲有色地上演。
青本平進已經聽完了李貴的陳述,李貴臉上猶有淚痕。如果他家裏不遭遇這突然的變故,李貴根本不會搭上青本平進的船,現在為救父親,他就是“認賊作父”也在所不惜了,隻有日本人能救他一家人。
青本平進像什麼都不知道一樣,一邊聽,一邊表示很氣憤,又罵人、又擂桌子,他完全站在李貴一邊,罵底下的人太不像話了,欺負建大的學生家長,就是欺侮建大,建大是這麼好欺負的嗎?
一聽青本平進把他的家事和建大的榮譽相提並論,心裏一陣陣熱浪翻滾,李貴說了無數感激話,請青本老師為他做主。
青本平進叫他放心,表示這事他管到底了,還說來找他找對了。
李貴心底仍不踏實,問他父親能很快放回來嗎?
青本平進把紙和筆推到他麵前,叫他把他父親的名字、住址、出勞工時間、去向,都寫下來,越詳細越好。
李貴無以報答,邊寫邊表態:“如果青本先生能把我父親救出來,那真是對我們一家恩重如山,我就答應您從前提過的事。”青本平進暗喜,這真是不費吹灰之力啊。
這一次,青本平進反倒很平和了,他很仗義地說:“別這麼說,現在救人要緊。”
李貴寫完了,甚至趴下去要給青本平進磕頭,青本平進一把將他拉起來說:“這是幹什麼,日本人也和你們一樣,為朋友可以兩肋插刀嘛!”
李貴感激地望著他,眼淚在眼眶裏晃著,一時說不出話來。
丸山徹二的校長室除了掛著生理解剖圖和盛在福爾馬林溶液裏的器官標本外,桌上還架著軍刀,還有一方巨大的出自長白山的鬆花硯,淡綠色,依原石形狀雕成雙龍戲水的模樣,他還在硯端刻了一行小楷:康熙皇帝酷愛之硯。筆架是上好的酸枝木的,上麵掛滿規格不一的羊毫、狼毫筆,看樣子他酷愛中國書法,四麵牆上掛滿他的手書,孔子的“三省吾身”與“日滿精神一體”並列,顯得不倫不類。
甘粕正彥和梁父吟瀏覽一番他的墨寶,梁父吟隨口讚了一句他的漢字書法。但很有分寸,淡然的一句“很不容易”而已,在甘粕正彥聽來,這不是褒,而是貶。他也覺得丸山徹二的書法還欠火候。
丸山徹二召來博役(打雜的)上茶,他謙遜地說:“寫得不好,我從前是軍醫,練中國書法是想營造一種親近感,是讓學生體會日滿和諧的一種嚐試。”
梁父吟心想,這倒新奇。
甘粕正彥顯然並不欣賞他的創舉說:“如果讓在滿的日係人全部成為漢字書法家,就能實現一德一心,那就簡單了,日本關東軍也就多餘了。”
一聽不對味,丸山徹二忙改口,說:“我每天更重要的功課是全力向學生們灌輸大日本的理念,讓他們忘掉山海關那邊的事情。”
甘粕正彥看了梁父吟一眼,“你這麼說,梁先生是不舒服的。”
亡國必先亡其史,這是甘粕正彥的信條,他有機會就向在滿洲的日本人灌輸,不過,一般人隻學了皮毛,並沒領會內涵。所以甘粕正彥馬上補充:“其實,日本人並非要消滅中國文化,恰恰相反,校長練習的書法,不也是中國國粹嗎?我們提倡忠孝,也是中國文化的精髓嘛!”
甘粕正彥到底老到,比醫大校長高明。梁父吟沒出聲。
甘粕正彥無意中看到丸山徹二桌上有一個小紗布口袋,打開,倒出些手指甲大小的餅幹和花花綠綠的糠球,這是專門供應大中學校的糖果袋,這在戰時物資極度匱乏的年月,也算是日本高層籠絡學生的一種手段和恩賜,甘粕正彥常常對一些時政、國策提出批評,唯發糖果的小事他大加讚揚。他關切地問:“糖果袋能按時發下去嗎?”
丸山徹二說:“前幾年還行,現在常常難以為繼了。”
甘粕正彥問他:“新京醫大也能像建大那樣,讓學生吃上大米、白麵嗎?讓滿係學生也同樣吃上細糧嗎?”
原來,自從新總長作田莊—上任,他在建國大學實行了一係列針對中國學生的懷柔政策。上次學潮的導火索不就是夥食的三六九等嗎?日係、朝係學生有細糧吃,滿係學生卻天天吃高粱米、大餷子,每星期隻能改善兩次。作田莊一暫時還辦不到讓中國學生也頓頓吃大米、白麵,供應渠道有問題。可他來了一手“機會均等”,每天做二米飯,粗細糧兩摻,中日學生一律平等,這一來,作田莊一贏得了一片讚譽聲,日係學生縱有不滿,人數少,畢竟興不起風浪。
麵對甘粕正彥的發問,丸山徹二很無奈地說:“我們哪有作田總長的氣概和本事呀。”甘粕正彥不這麼看,他說:“這要靠你們自己努力,必須要讓滿洲學生感到天皇的恩惠和溫暖,感到自己是滿洲未來的支柱,就是要有特權,讓他們感到溫暖。怎麼可以不發呢?”
丸山徹二辯解說:“這不是我們能定的,文教部核定的資金日漸萎縮,連發操衣也得學生自己掏腰包了。”
甘粕正彥斷然說:“這不行,回頭我要照會文教部。”
丸山徹二急忙恭維他:“這真是太好了,隻有甘粕先生知道教育的重要。”
一個軍事教官拿著個文件夾子在門外焦急地走來走去,不敢進來。丸山徹二也裝看不見。甘粕正彥發現了,對丸山徹二說:“校長先生,有公事盡管辦,不要因為我在這裏影響了公務。”
丸山徹二這才向外招手:“進來吧。”
教官跨進門,先向甘粕正彥鞠躬,看了梁父吟一眼,再向校長行禮,舉著手裏的文件夾子,請示丸山徹二,問這個是送警務司還是憲兵隊特高課?
丸山徹二突然想起甘粕長官曾是滿洲帝國第一任警務司長呢,就禮貌地先請甘粕長官過目。說罷離座,將文件夾子恭恭敬敬地送到甘粕正彥手上。
甘粕正彥打開夾子一看,是學生們用楷體、連筆字寫的“日本必勝、中國必亡”的紙張,每張都有學生簽名。他翻了一陣問:“讓每個學生寫這個什麼意思?這有決定戰局的作用嗎?”他的口氣充滿諷刺。
丸山徹二校長解釋說:“在醫療係女一年級甲班製作的飛行輔助木桶驗收的時候,發現有一隻上頭寫了八個漢字。屬於反日標語。”
“這八個字對我們有利呀!”甘粕正彥的話剛出口,馬上明白過來,“我懂了,學生寫的是字相同內容卻相反的八個字對嗎?”
丸山徹二點點頭承認:“是的,我不能讓學生們照原樣寫一遍,那我也有罪過了。”
甘粕正彥明白,他是想請警察情報係統通過鑒定筆跡,抓出這個寫標語的人。這是很容易查出來的。甘粕正彥當然不會幹涉,也主張送去鑒定。在大學裏,出現“日本必敗,中國必勝”的標語,這本來是很嚴重的事件,豈能不查個水落石出?不過甘粕正彥想得更遠,對學生懷柔重於懲處,懷柔的效果往往會更好,他們並不想在滿洲待一段時間就走,人心是至關重要的。他隨手把文件夾丟到桌上。
聽了甘粕正彥的話丸山徹二又驚訝又新鮮,他過去從來沒有這種思維定式,盡管現在還是囫圇吞棗,理解不透甘粕正彥的意思,他卻趕忙說:“我全明白了,謝謝長官指教。”
這時換上了樸素學生裝的白月朗出現在校長室門外,丸山徹二知道她是甘粕正彥上門來請的貴賓,不敢怠慢,忙討好地起來招呼:“白小姐快請進來。”
白月朗故意調皮地說:“我還沒喊報告呢,再說,校長室是從不允許我們踏入半步的。”這一說,弄得丸山徹二很尷尬。
甘粕正彥就勢離座,準備往外走,他說:“那還是不破壞校長規矩的好。”當他發現白月朗不時地在打量看報的梁父吟時說,“白小姐,那天在拍攝現場,你不是見過他嗎?這位可是鼎鼎大名……”
梁父吟打斷甘粕正彥的話,說:“見是見過,她並不知道我是張三李四。”
白月朗嫣然一笑,忽閃著大眼睛說:“我認識,你不是大作家梁父吟先生嗎?”甘粕正彥很意外,原來他們早就認識?
白月朗說:“認識他是在去年,嚴格說,那不能算相識,我在音樂堂聽過梁先生演講,為給梁先生鼓掌,手都拍紅了。”
甘粕正彥以為她誇張地說說而已,拍手笑道:“好啊,又是梁父吟的崇拜者!我都有點嫉妒了。”幾個人都笑了。
甘粕正彥說:“我們走吧。”
丸山徹二連忙挽留說:“這麼忙,非得馬上就走嗎?我本來應當請甘粕長官吃頓便餐的。當然白小姐作陪了,難道長官不給我這個麵子嗎?”
甘粕正彥已大步走出去,正要登車的甘粕正彥半真半假地說:“若是白小姐願意吃請,我不是不能考慮。”丸山徹二真的寄予希望地掉頭去看白月朗。白月朗倚在車門上回望,二樓教室的窗戶大敞開著,陳菊榮、張雲峰和同學們全擁擠在窗口,笑著向她招手,白月朗也向他們擺手,她用揶揄的口吻打趣丸山徹二校長說:“請我一個人不行,若把我們一年甲班全班都一起請才行,最好上國都大飯店或武藏野料理,我會賞光的。”甘粕正彥哈哈大笑,弄得丸山徹二沒法表態,隻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三人上了奧斯汀汽車,疾駛而去。
傍晚的建國大學人工湖畔,常給人一種朦朧的感覺。林木沐浴在霞光裏,水汽在綠樹叢中流淌,看書的大學生們時隱時現。李貴和張雲岫都拿著一本書,漫步在夕陽餘暉裏,圍著栽植著垂柳和落葉鬆的湖堤走。李貴幾次想張口說話,一見張雲岫不愛兜攬的樣子又欲言又止。張雲岫還是忍住了,既是李貴主動約自己出來,不會是一言不發地散步吧?他有這個雅興嗎?
李貴尷尬地笑笑,突然冒出一句:“我知道,大家都看不起我。”這從哪兒說起?張雲岫說誰也沒看不起他呀。再往前走,張雲岫看見白刃正坐在蒲草叢前邊看書,蒲棒已經有三寸長了,抽出綠葉,像一根根香棒。張雲岫便向他打了個招呼。
白刃也同李貴打招呼說:“這位同學好像姓李,也是你們班的吧?”
李貴忙說:“是,我叫李貴,你不認識我,你是學生自治會會長,我認識你。”
白刃笑笑說:“出來走走好,湖邊空氣多好啊。”這純粹是敷衍了。他們二人又沿著湖邊往前走。
李貴說話的口氣有點自怨自艾:“大家也是該看不起我,我承認自己膽小,想大,大不起來呀!沒辦法,貧寒人家出身,沒見過世麵,又沒有撐腰的,能進建大,知足了,恨不得天天燒高香,生怕有什麼閃失。”
張雲岫倒很寬厚,他安慰李貴:“你不必自責,各有各的活法,沒人怪你。我知道你隻希望平平安安地混到卒業,弄個縣長當,已是平步青雲,都夠本了。”
張雲岫字字句句都說到李貴心裏去了。李貴不由得臉紅。上次鬧學潮,他一個人如同離群孤雁,他覺得對不住大家,他確實嚇壞了,不敢和他們一起絕食,怕失去好不容易獲得的天堂。但他畢竟是有羞恥感的讀書人,事後想來,總覺得沒臉見人,這隻是與青本平進達成某種默契前的狀態。現在,為了救父親,他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來見張雲岫,李貴明白自己比遊離正義抗爭之外更卑鄙。可他沒辦法,他隻能在內心裏寬慰自己,就這一次,這是孝心啊!
張雲岫說:“膽小,怕惹事,這都可以理解,怎麼做,是每個人的權利。但是有一點是不能忘的,我們是中國人,中國人不能失去中國人的尊嚴和良心。”
這話像一根鋼絲鞭狠狠地抽在李貴心上,心在滲血。他隻能違心地讚歎:“你說得對,真讓我無地自容!”他也信誓旦旦地表白,“下次再有這樣事,我第一個站出來,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怎麼聽,張雲岫都覺得他的話言不由衷,不得要領地斜了他一眼。
李貴見張雲岫眼裏藏著不信任的成分,就表白自己也是熱血青年,也不甘心當亡國奴,心底其實挺羨慕張雲岫他們的。
張雲岫忽然有幾分警惕了,他說:“我有什麼可羨慕的,和你一樣,不也是亡國奴嗎?”
李貴進一步說:“可你們在抗爭。我心裏有數,大家背地裏在幹著大事……”
他所說的“大事”極其敏感,雙方都明白何所指,這遊戲已經接近危險指數了,張雲岫不能承認,立刻打斷他:“這不是空穴來風嗎?有時候大家出於義憤,有些激昂言辭是不假,可沒聽說私下裏有什麼活動。進了建大都很用功,誰不想出人頭地?可不能憑臆測胡說呀!”
李貴很失落,這證明他還是不信任自己呀,其實,他嘴上不說,心裏明白。最後李貴鼓起勇氣表態:“我想好了,也想和先進青年一樣,加入到你們當中,這也是洗心革麵啊!
張雲岫突然朗聲笑起來,笑得李貴有點發毛。張雲岫說:“你可真能抬舉我,我可沒你那麼敏銳,不知道建大校園裏還有你說的這種事,依我看,都是各懷心腹事,各有各的小九九,你別再胡思亂想了。”大門在李貴麵前重重地被關死了,想不到張雲岫這麼不好對付,他好失望。
晚飯後的空閑時間,女學生們在寢室裏自由活動,有洗洗涮涮的,也有縫縫補補的,洗頭的、洗腳的,各忙各的。陳菊榮和兩個女生弄了個小電爐子,把切好的土豆片放到電爐子上麵的鐵板上去烤,烤得黃中透焦,屋子裏彌漫著香味。
級長周曉雲催促大家:“動作麻利些,快到默禱和上晚自習的時間了,還有誰沒回來?”
陳菊榮翻弄著土豆片開玩笑,喊“沒來的,舉手”。
周曉雲過來製止她:“你又偷著弄電爐子,這不是惹事嗎?你這臭毛病是改不了啦,總是滑馬掉嘴的,你天天挨罵還不長記性。”
陳菊榮把一片烤好的土豆片扔到口裏,自我解嘲地說:“我屬豬的,是記吃不記打。”她一開吃,好多女孩子伸手來抓土豆片。陳菊榮不在乎,“反正日本學生又不住一起,除非咱這裏頭出漢奸。”有人說:“都幾點了,咱們的大明星還沒回來?不會是夜不歸宿吧?”也有人說:“別讓梁父吟拐跑了呀!白月朗可是最崇拜梁父吟的呀。”
有的擔心不是沒道理的,說:“白月朗不來,晚上點名這一關怎麼過呀!”
“這才叫杞人憂天。”陳菊榮說,“晚點名能把白月朗怎麼著?她就真是夜不歸宿,校長也不敢說半個不字。甘粕正彥是皇上顧問,又是總理大臣顧問,進皇宮、進關東軍總司令部如走平地,在新京南嶺打個噴嚏,整個新京都得吃感冒藥,誰敢惹他?咱們月朗成了甘粕正彥的座上客,那是走了紅運了。”
周曉雲為白月朗慶幸:“白月朗早就想當明星,這回遇上伯樂了。”
陳菊榮說:“白月朗也就是靈,那天誰看出演鮑二家的手表穿幫了?隻有她眼尖,一下子出了大風頭。”
有人附和她:“說得是呀。滿映那些紅星,有一個算一個,沒有一個能比得上白月朗的。”
也有人持不同看法:“當電影明星又不是青樓女子,光有臉蛋、腰條就行啊,得看她會不會演戲,導演說聲哭,人家大明星那眼淚來得可快了,跟自來水似的,那叫真功夫。”
陳菊榮頂了她一句:“誰也不是一生下來就會演戲。”
不知誰冒了一句,“那個甘粕不安好心咋辦?白月朗長得太漂亮、太出眾,換了別人,甘粕正彥會這麼破格?”按她的說法,甘粕正彥是有所圖,是在下套。這話說到女學生心裏去了,反倒沒人出聲了。
過了一會兒,話題又轉了,開始探討白天有驚無險的那樁奇案,今兒個校長為啥讓全班中國學生寫兩遍“日本必勝,中國必亡”?
這也是周曉雲的一塊心病,她說:“說不準,看那陣勢,不像是什麼好事。”一向愛搶話的陳菊榮對這個話題好像天生反感,她怪同學們吃飽了撐的,討論這個沒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