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4章(2 / 3)

正說到這,上晚自習的號聲響了,號聲回蕩在校園裏。日係舍監在外麵扯著喉嚨喊:“各回各位,坐在床上默禱,然後上晚自習。”

號聲一響,陳菊榮連忙拔了電爐子插座,藏到床下。在寢室裏洗衣服的、洗腳的全停止了,上鋪的爬梯子,下鋪的把洗腳盆用腳鉤到板鋪下,人人正襟危坐,閉上眼睛。

舍監一進屋就抽鼻子,厲聲問:“烤什麼了?誰又偷點電爐子了?”

陳菊榮忙舉手說:“是我媽捎來的烤土豆片。”說著舉起一片給舍監看,“可香了,老師嚐嚐吧?”

女生們哄笑。舍監伸手打掉土豆片,點了一下她的鼻子說:“又是你,搗亂鬼!你再鬧,我關你禁閉。”

陳菊榮吐了吐舌頭。舍監叉著腰站在當中大喊:“不準笑!默禱,要為死去的皇軍勇士的靈魂祈禱!不能想別的,聽見了嗎?”這時不知是誰,突然放了一個響屁。這下子可亂了營,女生寢室裏爆出無法抑製的笑聲,有的人笑得躺在床上打滾。舍監又吹哨又跺腳,也無濟於事。

正在舍監無計可施的時候,門外忽然擁進十多個持槍的日本憲兵,為首的是中佐,他厲聲問:“誰是陳菊榮?”女生都預感到要壞事,屋裏靜極了,沒人出聲,陳菊榮鄰鋪的兩個學生下意識地挪挪身子,本能地想遮擋住陳菊榮。

生性剛強的陳菊榮站出來,“我是陳菊榮,找我幹什麼?”憲兵中佐打量她幾眼,說請她到憲兵隊說話。說罷一甩頭,上來兩個憲兵,一邊一個,架起陳菊榮。

周曉雲站了出來:“我是級長,你們這樣帶走人是不行的,我得去報告級任老師和校長。”

中佐不屑地說:“這個不用你管!”說著又一甩頭,憲兵擁著陳菊榮往外走。同學們一片喊聲,“陳菊榮!”“陳菊榮!”

陳菊榮倒很鎮定,回頭對周曉雲小聲說:“我沒事。”女寢室裏傳來的大呼小叫聲很快驚動了隔壁的男生,張雲峰、唐慶華等人都跑來了。唐慶華帶頭要找憲兵司令部說理去,憑什麼無故抓人?

張雲峰更為陳菊榮擔心說:“別說沒用的了,得找人救啊,再晚了,還不得打個半死呀!”

唐慶華提議:“去找尾榮義衛先生吧,他雖是日本老師,還有正義感。”

張雲峰說:“得,還不如去找西江月老師。他是名人,跟上層交往多。”

不知什麼時候,丸山洋子和矢野美夫等日本學生也圍過來,在一旁幸災樂禍地看笑話。丸山洋子直接把大家的隱憂捅開了:“陳菊榮肯定是書寫反日標語的抗日分子,不殺頭也得送思想矯正院!”

矢野美夫在一旁添油加醋:“沒錯!你們能救她出來?她是罪有應得,早看陳菊榮是個戰時不良分子。”張雲峰火了,罵矢野美夫放屁!

矢野美夫說:“你敢罵人!”撲過來抓住張雲峰的衣領,揮拳就打。張雲峰也不示弱,兩人扭作一團。隨後,又有兩個日本學生上手,唐慶華等人便也撲上去,打起了群架。恰這時,尾榮義衛來了,他四十多歲,麵孔白晳,一根胡須也沒有,一副太監麵孔,他是教國語(日語)作文課的。他左拉右勸,喊不許動手。他的話聲音不高,卻很有分量,打架雙方都住手了。

鼻子冒血的矢野美夫一指張雲峰幾個人說:“他們全是反滿抗日分子,都該抓起來!”

尾榮義衛說:“胡說,若他們都是,我也是了,我教的學生都是好樣的。陳菊榮也不會是壞人,都給我回去睡覺,我去找人疏通。”

雙方陸續散去,張雲峰覺得不能光指望尾榮義衛一個人,他雖是日本人,畢竟無職無權。張雲峰突然想到了甘粕正彥。周曉雲也被他點撥清醒了,對呀,甘粕正彥不是把白月朗請到滿映去了嗎?萬一白月朗求他,他給麵子,可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張雲峰雖無把握,病急亂投醫,多方使勁不更好嗎?說不定甘粕正彥能給她麵子。他們決定一試。張雲峰也擔心,白月朗剛認識甘粕正彥,人家會管閑事嗎?何況這是政治犯嫌疑。瞎貓碰死耗子吧。周曉雲便約張雲峰跟她一起去滿映。張雲峰滿口答應,叫她稍等幾分鍾。

天色已晚,來借書的人漸漸稀少。離閉館還有半小時,建大圖書館偌大的書庫裏隻有白刃和張雲岫兩個人,他們不緊不慢地在書架上挑書,分立於書架兩側,彼此可以從空隙間看清對方的臉孔。借書員伏在桌上已昏昏欲睡。

張雲岫已向白刃報告了李貴的舉動,白刃肯定他做得對,在李貴麵前要保持絕對警覺。

張雲岫不解:“李貴自私得人人討厭,怎麼突然間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呢?不能不引起懷疑。”

白刃分析:“鬧學潮後,他很孤立,心裏有很大壓力,這都是事實,可這絕不會成為他突然想尋找救國組織的動機。”

張雲岫說:“確實奇怪,不合邏輯。”

白刃敏感地想到:“他會不會是受人指使來刺探呢?”

張雲岫搖頭:“不像。他這人,平時不與人來往,因為更怕日本人,為了明哲保身,也輕易不會為日本人賣命。”

“若是日本人以高官厚祿引誘他呢?他會富貴不能淫嗎?”白刃擔心地說,張雲岫回答不出來。

“現在我們必須高度警惕,這件事有點不尋常。省委分析了當前局勢,這是處在反常的平靜期,像暴風雨到來前一樣令人窒息,照理說,學潮給日偽當局的打擊不輕,他們卻答應了學生的要求,總長撤了,訓導主任免了,也沒大張旗鼓地抓學生。日本人會突然發善心嗎?”白刃說,“還有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吳連敏,還挺逍遙的。這也許和新總長的開明有關。但一個大學總長畢竟左右不了政局。自從甘粕正彥重新執掌軍警憲特以來一直很低調,但絕不是仁慈,隻能理解為策略轉變了。我們得加倍小心。層層傳達下去,盡量隱藏身份。”張雲岫點點頭。

西江月在張雲峰心中的地位無法動搖。不論從哪個角度,救陳菊榮的事都不能越過他心底的門檻。張雲峰氣喘籲籲地趕到西江月住處時,西江月正給他的戀人馮月真朗誦他的新詩,張雲峰在門口徘徊,不敢貿然打攪。馮月真穿著旗袍,外罩短呢大衣,極有職業女性風度,人也長得很漂亮,身上洋溢著女性成熟的美。

西江月在她麵前踱來踱去,充滿激情地朗誦著。

我艱難地攀登,終於攀上你的第二十八級台階。

啊,我叩響了你清純的山門。

我的靈性有了皈依。

我獻上我的祭禮。

天地間少了一個孤寂的靈魂……

馮月真笑著說:“倒挺新鮮,隻是不好懂,我這當大夫的,隻明白怎麼治病。”

西江月:“詩嘛,講意蘊,貴在含蓄,攀登二十八個台階,就是你的年齡,叩響的山門和靈魂皈依的聖殿,正是你的心扉。”

馮月真不好意思地笑了說:“你們文人真有意思。”

西江月清了一下嗓子,還想接著念,門外的張雲峰實在等不及了,用力咳嗽了兩聲,西江月一扭頭發現了他,才走到門口。馮月真覺察到他們有不便別人聽的話,便走到陽台去看風景。

聽了張雲峰的報告,西江月一臉嚴肅地問:“真有這事?”

西江月在屋子裏踱著步說著:“陳菊榮真是胡來,幸虧沒有發展她入讀書會。否則就壞事了,這是牽一發動全身的事。”

“現在埋怨也沒用了,她畢竟是愛國青年,老師交際廣得想法先救人啊!”張雲峰說道。西江月叫他守口如瓶,先回去。

張雲峰心裏沒底,問:“那,老師不救她了?”

西江月說:“傻話,怎麼能撒手不管?不管於公於私,都得保她出來呀。”他也沒有絕對把握,人進了憲兵隊,要出來會比進警察局要難幾倍。

滿映的湖西會館是坐落在滿映院落東南角的一棟豪華的白房子,表麵看樸實無華,卻又透露著高雅。一樓客廳很寬敞,緊連著甘粕正彥的辦公間,最裏間是他的臥房。四壁裝飾著紫檀木,天棚有實木井字形方梁,是水曲柳的,花紋清晰可見,中廳棚頂吊著西式水晶枝形燈。正麵牆壁上懸掛著天皇戎裝畫像,對麵是裱製精美的中堂,是用漢字書寫:以力合者是為協,以義合者謂之和。這是對協和會宗旨的詮釋嗎?白月朗還是頭一次見識。

此時留聲機裏放著純日本北海道風情的歌曲,綠色鬆花石砌成的壁爐裏火光熊熊,透露著冬日的溫馨。甘粕正彥和白月朗分坐在茶幾兩端,茶幾上擺著清酒和威士忌、白蘭地等洋酒,還有些日本點心、冷葷之類。對麵有一個侍女,正在為他們布茶道,在碗裏調製著翠綠的茶末。

甘粕正彥見白月朗朝著漢字中堂看,便問:“你喜歡書法?”

白月朗沒正麵回答卻問:“這是誰的字?”她覺得這字有幾分眼熟,她家也有一幅同樣的字畫,不是中堂,而是條幅而已,是她父親白浮白手書,字體相似。他看看落的陰紋篆刻印章是“若水”字樣,她並不知道這位書法家是誰。

甘粕正彥說:“除了國學大師白浮白先生,誰有這麼蒼勁手筆?字好意思更好,他把協和會的精髓都說得極其透徹。以力合為協,這協字右邊不是三個力字嗎?”

果然是父親的字!她還真不知道父親還有“若水”這麼個字號。白月朗仿佛受了羞辱,扭過頭去,幸而甘粕正彥並不知道她是白浮白的女兒。

甘粕正彥見她沒反應,追問了一句:“白月朗小姐不認識白浮白先生嗎?不認識不為怪,不知道可就不應該了。”

白月朗未置可否地笑笑,轉移了話題。茶泡製好了,當侍女分給他們時,白月朗說:“茶道是有錢的閑人享用的,太麻煩了。茶本來應當是解渴的。”

甘粕正彥顯得溫文儒雅,他轉動著手中的日本青花瓷碗說:“湖西會館夠得上世外桃源了吧?金曲美酒、茶道,還有這安靜的氛圍,是不是足以讓人忘掉這是動蕩的交戰年月?”

白月朗飲了一口茶說:“隻有兩種人會有這種感覺。”

甘粕正彥問:“是哪兩種人?”

白月朗說話簡直口無遮攔,她說:“一種是您這樣的支配者,占領了滿洲的戰勝者,另一種是醉生夢死的人。”

聽了這明顯帶有挑戰味道的話,甘粕正彥並沒有生氣,他反倒認為白月朗說得對,還說她是個有民族氣節的人。

白月朗心裏有幾分奇怪,他是有耐性呢,還是有修養?她剛才的話是日本人、特別是掌權的日本人無法容忍的。

“是的。”甘粕正彥坦率地說,“你聽說過楊靖宇嗎?”他見侍女仍跪在那裏,就擺擺手,讓她下去了。

白月朗很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若說不知道顯得虛偽,說道:“在《大同日報》上看過他的照片,他死後被日軍軍醫解剖了,頭也被砍下來,泡在了福爾馬林溶液中,聽說還剖了腹。你覺得這和鞭屍一樣不人道嗎?”

這太尖刻了,甘粕正彥也沒惱怒,他說:“打開楊靖宇的肚子,並不是因為殘忍,是因為要破解一個謎。”

白月朗不信,“人死了,還有什麼謎?”

原來,楊靖宇被野副昌德的部隊追得無路可走時,竟然在三尺厚雪的原始森林裏轉了七天。日本軍方、軍醫們都想知道,他是靠吃什麼活下來的。

白月朗問:“你們找到答案了嗎?”

甘粕正彥的語氣顯得沉重說:“找到了。楊將軍的胃腸裏一粒糧食都沒有,都是草根、樹皮,還有從棉衣裏掏出來吃下去的棉花。”

白月朗心裏一陣陣難過,眼裏禁不住漲起了淚潮。她怕甘粕正彥發現,便把臉轉向被探照燈照得雪亮的窗外。

甘粕正彥聲音平和地問她:“你流淚了嗎?”她急忙否認。

甘粕正彥輕輕歎口氣說:“這又何必遮掩呢?你是中國人,你有權崇拜你們的英雄。”

白月朗很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這話是從一個戰勝者口中說出來的嗎?他是討好、還是虛偽?抑或是別有用心?總不會因為他是個正直的君子吧?

甘粕正彥便告訴白月朗一個不能公開的秘密。他說:“楊將軍的氣節,連解剖他的日本軍醫都感動得流淚了,你能相信嗎?人是很奇怪的,我希望全滿洲的人都成為俯首帖耳的奴才,這是需要。但這不等於我從心眼裏喜歡卑躬屈膝的奴才。崇敬英雄的心理,有時是不以敵我立場劃分的,你相信我說的是真話嗎?”對甘粕正彥的好感幾乎不可抗拒,白月朗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甘粕正彥隨即一笑,又提出一個更為尖銳的問題:“聽過這番話是不是以為我是個仁慈的人了?”

白月朗說:“我希望,但我不會這麼認為。”

“聰明。”甘粕正彥誇獎了她的智慧和坦誠,“我承認,有兩個甘粕正彥,一個是人性的、超越國家和民族的甘粕正彥,一個是理智的、準備為大日本帝國的既定國策獻身的甘粕正彥。”

這一次白月朗很清醒,她明白無誤地說:“你更多的表現是後者吧。”

甘粕正彥並不否認:“是的。”

西江月剛一走進徐晴公館,徐晴就扭著細腰出來迎客。她穿著質地精良的裙子,外罩毛領短大衣,很時髦。風姿綽約的徐晴笑著迎到台階下,說歡迎大詩人光臨。

二人並肩上樓梯,徐晴問他:“今天是什麼風把你吹來了呀?”

西江月打哈哈地說:“當然是你的香風啊!”

徐晴才不信,譏諷他真會說話!料定他是有求於自己。

進了客廳,徐晴脫去呢子大衣,也替西江月把呢子大衣掛在衣帽掛上。西江月半開玩笑地說:“今天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我倒有心常來,心裏發怵,弘報處可不是輕易敢來的地方,它是懸在文化藝術家頭上的一把刀,躲還來不及呢。再說了,表麵上弘報處負責審查新聞、文藝,其實是情報部門,誰不知道!”

徐晴用友善的口吻警告他:“最好別亂說,嘴上有把門的不吃虧。”

西江月說:“我出了這個門,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一提弘報處,誰不膽戰心驚啊!”

徐晴說他沒良心,她是有所指的。去年西江月那首詩讓人告發了,警務司和憲兵司令部都當回事了,是徐晴替他模糊過去的。過後西江月一直記著徐晴的情。

徐晴提醒他:“別忘了,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徐晴就是弘報處,弘報處就是我徐晴。”

西江月恭維地說:“這話不誇張,誰不知道徐晴是從日本留學回來的,又是國務總理張景惠的外甥女,背後有一根鍍了金的樁子啊!”

徐晴並不喜歡這種恭維,她撇撇嘴說:“沒想到你西江月也這麼世俗!我是國務總理的外甥女,可坐上弘報處課長的椅子,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全是靠自己的能力、才智和魅力。你不承認我有魅力嗎?”

西江月討好地說:“那是,在我認識的女性當中,你是唯一能讓男人為之傾倒的人。”這話有言過其實的成分,也有一半是真的。西江月喜歡徐晴的火辣和野性的美,馮月真就太冷靜、太沒激情了。可若讓他與徐晴的關係往前發展一步,他又膽怯,徐晴太厲害了,再加上她的特定身份,與她同床共枕,誰都會有懷抱炸彈的感覺。

徐晴是喜歡別人恭維的,她在高位,尤其願意滿足自己的虛榮心。一聽西江月誇她,就喜滋滋地向他飛了個眼:“這還差不多,但我知道這並不是你的真心話。”

徐晴是知道他有未婚妻的,就譏刺他說:“你對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馮月真是不是也常這麼說呀?”

西江月不願在徐晴麵前承認有戀人,這也是一種隻有他自己能理解的奇怪心理。他敷衍地對徐晴說:“又來了,我和馮月真是同事,隻是一般相識罷了。”徐晴似信非信地掃了他一眼。

徐晴仰在太妃椅上,姿勢優雅地吸著煙,雖在冬日,她也穿裙子,短裙掩飾不住裹著真絲高筒襪子的性感大腿。她直截了當地說:“你別拐彎抹角了,說吧,碰上什麼難事了?不然也不會到我這來燒香啊!”

西江月說:“我的一個學生讓憲兵隊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