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雲岫擦著汗掩飾說:“熱的,是熱的。”陳菊榮哧哧地笑了。
在他還手帕時,陳菊榮說:“都擦了你的汗了,一股餿味,還好意思還?”
張雲岫隻好把手帕掖進褲袋裏,許諾說:“等回新京,上秋林商店給你買一塊新的。”
陳菊榮斜了他一眼,“這還差不多,可不興賴賬啊。”停了一下又千叮嚀萬囑咐:“幫我打草爬子的事,可不許對別人說呀。”
張雲岫說:“說也沒事,我就說是叮在你胳膊上的。”
陳菊榮瞪了他一眼,“沒事找事,你廢那個話幹什麼!”
西江月終於如願以償,徐晴真的帶他來造訪張景惠公館了。從外麵看,這是一棟德國式建築,兼采哥特式和巴洛克式建築之長,裏麵的裝潢也十分考究,讓見多識廣的西江月讚不絕口。確實,在這座城市裏,除了關東軍總司令官邸,總理大臣的公館是最氣派的了。
他在警衛森嚴的花木扶疏的院子裏轉了一陣,又在徐晴陪同下走進流淌著留聲機樂聲的二樓客廳。
二樓落地大窗的客廳裏,有幾隻很大的景德鎮粉彩大畫缸。據徐晴說,插在畫缸裏的名人書畫,個個價值連城。為了顯示,徐晴叫劉月找來兩副白手套,和西江月一起戴上,連續打開幾軸欣賞,真叫西江月大開眼界,對書畫,西江月是懂一些的,他也喜歡收藏。這裏有展子虔、八大山人的畫,黃庭堅、米芾、黃宗羲、黃慎的字,應有盡有,至於張大千的,已算不得上品了。看了張景惠的藏品,西江月恨不得把自己的那些字畫一把火燒了。
劉月在一旁沏茶伺候,又去端水果。
他們現在展玩的是《欽定補刻端石蘭亭圖帖緙絲全卷》,西江月讓徐晴注意看,說:“這上麵鈐著乾隆和嘉慶禦覽之寶的玉璽大印呢,真正的國寶。”
和張景惠一樣,徐晴隻知道它值錢,卻說不出子醜卯酉來。西江月說:“關鍵它不是一般的畫,緙絲是一種特殊的工藝,它以桑蠶絲為原料,先要把本色絲經固定於木機上,再將畫稿襯於經線底下,用毛筆將花紋輪廓描摹在經紗上,用多把小梭子穿引彩色絲線,用通經斷緯法織成。”
他還真內行!徐晴羨慕地睜大了眼睛。西江月說:“這可是價值連城的寶物,開眼界。這東西怎麼會落到你舅舅手裏?這兒蓋著宣統禦覽之寶呢,宣統不就是當今康德皇帝在北京坐龍廷時的年號嗎?”
徐晴一麵輕輕地卷起緙絲畫卷,一麵說:“這是皇上賞給他的。舅舅常說,有這張畫就夠了,萬一日後落魄,用不著扛豆腐盤子去賣豆腐了。”
西江月點上一支神風牌香煙,笑著說:“你舅好像不太在乎他當過老豆腐匠的事,不怕人揭短,他自個還當樂子說。”
徐晴說:“這是他的長處,什麼事他都不著急上火。有一回,貨場上扛大個的工人罷工,軍糧運不到東邊道討伐前線去,司令官植田謙吉衝他發威,說三天之內運不出去,先砍他頭。你猜怎麼著?他不著急不上火,照吃照喝,第二天,植田謙吉在貨場看見了他,他和工人一樣,套著大墊肩,汗巴流水地扛袋子呢,還有啥說的?日本人也服了他,兩個字,‘忠誠。”
肥頭大耳穿一身休閑裝的張景惠從隔壁書房裏踱了出來,手裏夾著一支毛筆,他問:“小晴又在客人麵前揭我短了吧?”
徐晴笑說:“沒有啊,我哪兒敢啊。”
張景惠也不生氣,眯著一雙笑眼說:“還說沒有,別看我今年七十歲了,耳朵可不聾,我一邊寫經,一邊聽到你提我賣豆腐的事兒了。”
徐晴哈哈大笑:“我說舅舅啊,你這心也不誠啊,一邊在抄《金剛經》,一邊還聽著外邊說什麼,這哪行啊。”
張景惠拿出一包精美的雪茄丟給西江月,叫他嚐嚐這個,真正的呂宋雪茄,是他訪問意大利時,墨索裏尼送他的,張景惠說意大利人夠摳門的了,他送墨索裏尼一幅米芾的畫,他回贈張景惠的卻隻是一盒煙。
西江月拆著雪茄的玻璃紙包裝說:“說不定墨索裏尼根本不知道姓米的是誰,他隻認達芬奇。”
張景惠打量著西江月問他:“人家說,你們寫詩的十個有九個有精神病,我看西江月你挺正常啊。”
徐晴笑得前仰後合,她說:“舅舅說得太對了,詩人一會兒醒著,一會兒夢裏,一會兒陰間,一會兒陽間,一會兒和月亮對話,一會兒對著花鳥蟲魚傷心落淚,在常人看來,不是瘋子是什麼。”
西江月說:“你這麼一說,詩人都該上吊去了。”
張景惠說:“也不用,歌詞不也是詩人寫的嗎?”他順口念出來一首,“日本、滿洲,風雨同舟,同生同榮,同氣同求,來吧,擁抱我們的新滿洲……你們聽,這詞多好!你多寫點這樣的,到時候我上折子請皇上給你發蘭花禦紋勳章。”
徐晴和西江月都笑了。
這時電話鈴響了,張景惠說:“星期天也待不消停。”他抓起聽筒,馬上皺起了眉頭:“太信礦又不玩活了?那你們手裏的槍是幹什麼的?我知道,不管怎麼說,多出煤,礦不能停。工人跑光了?你真是,活人讓尿憋死了,好,好,我馬上去。”
張景惠氣惱地撂下電話說:“你看,按倒了葫蘆起來瓢,上禮拜剛剛把雙鴨山鬧事的煤黑子平息了,西安太信礦又出事了,日本人一要糧、二要煤,這不是給我上眼藥嗎?”他按了一下桌上的警鈴,一個中校侍衛官進來,等候總理大人吩咐。
張景惠叫他備車,通知各部大臣,馬上到國務院開緊急會議。
中校說了聲“是”,敬禮後出去。
劉月早從裏間壁櫥裏取出官服幫張景惠穿戴。徐晴問:“煤礦工人逃散了,上哪去補人啊?”
張景惠胸有成竹地說:“車到山前必有路,滿洲國就是不缺人,上次雙鴨山出事,我就調上去三千多國民高等的學生,下煤窯去先頂了兩個月,這也是勤勞奉仕呀。”
這回又想用學生替補?學生下煤窯行嗎?徐晴說:“雙鴨山那次,兩個月下來,冒頂、塌方、加上瓦斯爆炸,傷了好多學生。”
“是傷了些。”張景惠不以為然地說,“也就死傷百八十吧。”
百八十條人命,他說得如此輕鬆,讓西江月心頭一陣戰栗。他說:“學生們沒釆過煤,也不懂井下操作規程,這太殘酷了,近乎草菅人命。”
張景惠不悅地說:“幹啥不死人,在家待著,還有吃飯噎死的呢。”他已穿好衣服,說了聲,“小晴,留客人吃了飯再走,我就失陪了。”推門走了出去。
張景惠一走,西江月更無拘無束了。西江月又點起一支雪茄,喝著威士忌說:“你在你舅舅心目中很有位置呀。他方才都對我有氣了,卻還關照你留我吃飯呢。”
徐晴嗔怪道:“你方才那話太冒失了,怎麼可以說國務總理草菅人命?舅舅之所以對我這麼好?是因為他一歲時就死了爹媽,我媽比他大七歲,背著他走村串屯給嬸子大娘們磕頭找奶吃,這才有他一條小命,他發跡那年,在南京做大官,硬是把半身不遂的母親也接了去,在下關火車站下車時,他那麼顯貴的身份,親自把我媽背下車,背到轎車裏,這事一傳開,連汪精衛主席都誇他呢。”
西江月聽說過這段佳話,報紙上介紹過。他很感慨地說:“想不到他還有這一麵。”
徐晴說:“這叫什麼話!聽你這口氣,我舅舅就是個一無是處,該遭萬人唾罵的人了?”
西江月很真誠地說:“我既然喜歡你,愛屋及烏,也應當關照你舅舅,我不希望有那麼一天,張景惠會成為日本人的殉葬品。”
徐晴故意顯得很理解的樣子說:“舅舅也是上了賊船下不來,他想不幹都不行,他有他的苦惱,他其實和咱們一樣,也愛國。”
在西江月看來,張景惠想愛國,那也有他的愛法。於是說道:“譬如,上次新京醫大開除學生的事,多虧總理幫忙了。我方才忘了當麵道謝了。”
徐晴說:“方才你若真道謝還糟了,把我裝進去了。這事舅舅壓根就不知道,是我打著他旗號給丸山徹二打的電話。”
西江月笑了,說:“那你也還是披上虎皮嚇唬兔子了呀,也應該謝他。我覺得,張景惠雖然身不由己,也該給自己留一條後路,別趕盡殺絕,到了那一天,人們還有可能原諒他。”
“但報國無門啊。特別像我這樣背景的人,人家都防著我。”說到這裏,徐晴向西江月拋了個嫵媚的媚眼,補充說,“就連你,不也不把我當成自己人看嗎?”她開始向西江月的門檻邁進了。
西江月連忙表態說:“我可絕不是這樣想。我早就知道你的背景啊。若把你當外人,就不會和你走得這麼近了。”
徐晴擠到他一個沙發上,撒嬌地摟著他的脖子說:“舅舅都叫我說服了,同意我和你交往了,這就是說,有關方麵調查過你的根底了,你不會在意吧?”一見他們這樣不堪,劉月趕忙出去了。
西江月親了她一下說:“警察憲兵都證明我是良民,這是上了保險了,你還能不高興?”
徐晴在他鼻子上點了一下說:“你別跟我玩貓捉老鼠的遊戲,你若是良民,那才見鬼了,你是貌似良民而骨子裏是真正的戰時有害分子。”
西江月一把推開她,從沙發上跳起來,正色地說:“玩笑沒有這麼開的,我可擔當不起呀。”
徐晴也斜著眼睛,嘲諷地怪笑著,她認為到了攤牌的時候了,就說:“別假裝正經了,你那點事,我早知道,包括你在夾板牆裏藏的傳單。”
西江月這一驚非同小可,怔了半晌,猛然發作了:“你好大膽子,你竟敢對我搞跟蹤!你想怎麼樣?”
徐晴不溫不火地說:“我若想怎麼樣,你西江月就不會是總理大臣的座上賓,你早在憲兵隊的笆籬子裏了。”
好可怕!西江月盡量穩定了一下情緒,試圖衝淡傳單的政治色彩說:“正像你所說的,我畢竟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中國人,我做那種事,也是一時衝動。”
徐晴並不買賬,她忽然板起了麵孔說:“看看,還是信不著我,猶抱琵琶半遮麵,那就算了,你我不犯話,井水不犯河水,從今往後各走各的路好了。”
這一來,西江月又有點沉不住氣了。他說:“這又何必呢。我領你的情。你沒有向警察局、憲兵隊出首我,說明你對我有很深的感情,無論如何我們也不能分手啊。”
徐晴說:“你是不是怕跟我鬧崩了,我會把你送到監獄裏去?我從不做反複小人,寧人負我,我不負人。真有那一天,你對不住我,我也不會翻臉不認人。”
西江月心裏直打鼓,不敢惹她,裝作很感動地說:“你真是女中丈夫,講義氣。”
徐晴說:“你也太小看人了,不出首你,除了感情因素,也還有別的,中國人的良心,你偏偏看不到這一點。”她顯得很委屈的樣子。
西江月必須穩住她。他得出這樣的結論,徐晴是愛他愛得不能自拔了,不然早就對他動手了,他是特務頭子呀!西江月接近她,原本要從她那兒竊得情報,把她當做保護傘,這下好,自己反叫她抓了個正著。西江月還真不敢與她分手呢,她一旦翻臉,後果可想而知。
於是西江月說:“好吧,那你今後就是我的同誌了。不過,我們是有紀律的,你不該問的不能問,不該接觸的人不能接觸,你隻能跟我聯絡。”
徐晴顯得很興奮,扳著他的脖子又親了一口,她說:“一切遵命。你不要以為我是個累贅,我會給你們提供很多幫助的。”
西江月一點都不懷疑。隻要真心,她能提供很多有用的情報。
徐晴矜持地一笑,說:“我加入了地下組織,是不是也得履行個程序呀?比如填表格、見上級、宣誓什麼的。”
西江月說:“非常年月,這些全免,過去奉天出事,就出在這些宣誓書上麵,叫人家抄去,一窩端了。”
徐晴又說:“總該讓我弄明白,我參加的是什麼組織吧?真有那麼一天,我落到日本憲兵隊手裏,也得死個明白呀。”
西江月告訴她:“你參加的是三民主義讀書會。”西江月可不敢一下子把她拉入國民黨裏。
徐晴的表情有點失落,說:“原來是個外圍。”心裏更為失望的是,西江月是國民黨,而非共產黨。
西江月說:“你挺在行啊,還懂得外圍。”
徐晴說:“聽這名字,一定是聽命於重慶方麵的了?”
西江月不能一點實話不說:“沒錯。”
能打通國民黨地下組織的網絡也是一大功,徐晴不指望一蹴而就。為了表現,她要求弄點見麵禮,說:“一會兒我就溜到舅舅的保密室去,偷幾份文件給你。”
西江月大喜過望:“這太好了,一加入就立功。”
但西江月不敢多待,站起身要走,說:“得回去收拾收拾,學校都在長白山裏終日實習,丸山校長催我好幾次了。”
徐晴送西江月到醫大門口,他走回家來,摸出鑰匙,打開信報箱,有一份《滿洲日報》,他夾在腋下進屋。回到屋中,他喝了一口水,坐下來看報。
打開報紙,從裏麵掉出一份《中央日報》來。正是有731部隊新聞那一張。他眼睛一亮,急切地看起來。看完,他用剪子把這一段剪下來,放進戰鬥帽的夾層裏。
寒蔥嶺柞樹林中,有一個隱蔽在樹叢中的地窨子,挖在半山腰,藤蘿密葉披拂,輕易無法發現。地窨子裏麵很暗,白天也要點著油燈。
吳連敏在林隙間穿行著,正向地窨子走來。他並沒發現,遠遠地,李貴在後麵跟蹤著他。
李貴看見吳連敏鑽進了地窨子。他悄然湊過去,趴在木刻棱空隙向裏看,吳連敏和張雲峰正在油印。
一絲狡猾的笑意浮現在他臉上,他轉身就走。但一不小心,被藏在草叢中的風倒木絆了個跟頭,發出一陣響聲。
張雲峰馬上停下來,趴門縫一看,說:“壞了,李貴在跟蹤咱們。”
吳連敏也向外張望一下,李貴已經向林子外走去。他分析道:“也許,他是好奇,急著想做點事。”
張雲峰決定先不印了,說:“咱們馬上轉移,向西江月老師報告。”
吳連敏說:“西老師在新京呢。”
張雲峰說:“他很快就進山來。”
吳連敏很擔心,在李貴眼裏,他早就是明的,而張雲峰今天剛被他知道身份,這很不妙。從現在起,張雲峰隻能與所有的關係都切斷。
山中羊腸小路,陳菊榮和周曉雲每人挑著一副木頭水筲(水桶),搖搖晃晃地從灌木叢間開出的小路走出來。水桶裏盛的是熱氣騰騰的豆腐。
陳菊榮說:“以後到豆腐坊去挑豆腐的活天天派我。”路程雖遠點,起碼能飽飽地吃一頓豆腐。
周曉雲說:“你別見了便宜一個人獨吞啊。好事也輪給別人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