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惠路口有個鎖具攤,一個戴老花鏡的幹瘦老頭正在老虎鉗子上銼鑰匙,劉月走過來問:“老師傅,配一把鑰匙多少錢?”
老鎖匠從眼鏡上頭瞄了她一眼說:“有現成鑰匙便宜,一毛錢一把。”
劉月掏出那塊肥皂,舉到老頭跟前說她這有現成的模子。
老頭接過肥皂一看,兩麵印了好幾把印模,他吃了一驚,說:“小姑娘,我可從來沒這麼配過鑰匙呀。”
劉月問他能不能配吧,答應多給他錢,一塊錢一把。
這可算出了大價錢了。老鎖匠很矛盾,四下看看,錢想掙,又怕擔嫌疑。
這時劉月身後有人吆喝:“老刀牌香煙咧!”
她一回頭,看見了那張熟悉的刀條子臉孔,賣煙的在對她使眼色。劉月會意,一把奪回肥皂說:“真囉嗦,還不用你配了呢!”
她見賣煙的轉到街角綢緞莊招牌下,便跟過去。
賣煙的一邊照舊不間斷地吆喝“老刀牌香煙”,一邊埋怨她:“這種鑰匙怎麼能在外邊配!”
劉月說:“你也不來,我都等不及了呀。”
賣煙的把肥皂接過去,放進煙匣,他說:“掌櫃的讓我告訴你,不能輕舉妄動,也不能什麼文件都拍,聽指令。”
劉月點了點頭說:“知道了。”
賣煙人說了句“配好了我送來”。一路吆喝著去了。
過了九月,敦化寒蔥嶺進入山裏最美的五花山季節,滿山遍野紅的楓、黃的楊、綠的鬆、紫的葡萄,愉人眼目。在淺山樹叢裏,臨時搭蓋了很多地窨子,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用樹幹支成三角形棚子,用樺樹皮苫頂,這種房子簡易,冬暖夏涼,是山裏伐木人、獵戶、挖參人常住的。
林邊插著建國大學、新京醫大、農大等學校的金絲絨校旗,國高學校也在山上紮了營,看上去如同進入童話王國。
一片被伐倒樹木的山坡上,被支起無數口大鍋,鍋下是土灶,火光熊熊,學生們把整根的木頭送進灶中。鍋裏的水翻滾著。
醫大的陳菊榮和周曉雲等五六個人一組,陳菊榮負責生火,不斷地抱來樹幹、枝丫,填進灶下,黑煙熏得她的臉上一塊塊黑,直淌眼淚。周曉雲負責看鍋,手執大木棒在黑糊糊的鍋裏攪拌著。一些背著背簍或背夾子的女生從山上魚貫下來,每人背的葡萄葉子都高過頭頂,人都快埋在葉子裏看不見了,她們邊走邊吃葡萄,吃得太多,嘴唇都泛紫了。周曉雲指揮她們把葡萄葉子倒在鍋中,忙裏忙外,幹得滿臉是汗。
陳菊榮對大家喊:“咱們歇一會兒,方才我上建大那邊去看了,監工一走,他們就下象棋、走五道,可會磨洋工了,關於磨洋工,他們還有一套嗑兒呢。”
周曉雲擦著汗問:“什麼嗑兒?”
陳菊榮說:“哄弄鬼,哄弄鬼,哄弄一會兒是一會兒。”說得周曉雲笑了起來,說:“你不也挺會哄弄鬼的嗎?”
遠處戴值日袖標的唐慶華喊:“建大的技師來指導了,歡迎!”原來背著帆布軍用挎包,手裏托著天平盒子走來的是張雲岫。因為他是張雲峰的哥哥,又與陳菊榮相好,常來醫大,女生們都認識他,就鼓起掌來。
陳菊榮樂了,說他這差事可夠俏的了,不用進山砍葡萄葉子,不上樹不爬山,又不挨蚊子、瞎虻叮,不像她,當夥頭軍,成三花臉了。
張雲岫笑笑,沒搭言。
周曉雲訓斥陳菊榮說:“你哪來這麼多話,留著沒人的時候說去。”
張雲岫走到鍋前,拿起一個木頭水瓢,從鍋裏舀出半瓢紫黑色的湯,聞了聞,說還不夠濃,叫她們再添些葡萄葉子進去。大家便又投進一大堆,周曉雲又攪拌起來。
張雲岫蹲在地上,放平了天平,從背包裏一個鐵盒裏倒出一種粉狀藥末,用天平秤過,交給周曉雲,吩咐她均勻地撒到鍋裏,不斷地攪拌,既不能熬糊了,也不能放水太多,一直熬到鍋底形成粉狀為止,就立即把鍋底下的柴火撤了。
陳菊榮開了句玩笑:“不是熬抽大煙打嗎啡的那種白麵吧?”
女學生們都嘻嘻哈哈地樂起來。張雲岫說:“這麼累的活還累不倒你們,再幹幾天,就得扯著貓尾巴上炕了。”
陳菊榮說:“我們住地窨子,炕在地下二尺,不用拽貓尾巴。”女生們又笑。
背著葡萄葉子的張雲峰過來,一屁股坐下,也問:“今年的勤勞奉仕怪,一不去修飛機場,二不去割莊稼,跑山裏來煉丹來了,這是什麼東西呀?
陳菊榮也說:“問誰誰不知道,張雲岫這技師總該知道吧?”
張雲岫說:“煉成的東西叫酒石酸灰,是造飛機的一種塗料。”
女生們都叫了起來,有人說:“咱們也間接地造飛機了!”也有人說:“上回咱們造飛行輔助木桶,不也是航空用的嗎?”
張雲岫對周曉雲說:“我還得到別的班去看看,有不明白的去找我。”
周曉雲說了句“多謝你”,又對陳菊榮擠擠眼睛,叫陳菊榮去送送建大的大師兄。
陳菊榮嘴上說:“我才不樂意送往迎來呢。”可馬上蹲在灶前,從灰火中扒出幾個燒得半糊的大鬆塔,因為燙手,噝噝哈哈地左右手倒換著,跟著張雲岫跑去。大家哄一聲笑開了。
鬱鬱蔥蔥的長白山原始森林裏,林木叢生,葛藤纏繞,最高大的紅鬆百十多米高,五六個小夥子合圍抱不攏,仰頭望上去,樹梢纏著白雲,像在旋轉、傾斜。上這樣的大樹可不容易。這是李貴大顯身手的時候,他雙手抱樹,雙足交替攀緣向上,身子一弓一弓的,能像猴子一樣敏捷地爬上樹去,他坐在樹上,用鐮刀砍著葡萄藤,樹下的學生再將葉子擼下來放入背簍或背筐中。
張雲峰走過來,仰頭望著李貴,李貴大笑著問:“哎,這是我們建大的山頭,你怎麼跑這兒來采了?”
張雲峰說:“咱們不是一家人嗎?”
李貴說:“讓我猜猜,你姓張,叫張雲什麼,對不對?”
張雲峰說:“你能掐會算啊?”
李貴說:“對不對吧?”
張雲峰說:“讓你蒙對了,我叫張雲峰。”
原來張雲峰上建大找他哥時,李貴見過他。張雲峰這才知道,李貴和張雲岫同屆同班。怪不得呢!張雲峰正在打葡萄秧子,李貴突然冒了這麼一句:“你比你哥強,張雲岫甘心當亡國奴。”
張雲峰心裏很不舒服,回敬他一句:“你才是亡國奴德行呢,別說我哥壞話,小心我翻臉。”
張雲峰膽大,四肢並用,也嗖嗖地爬到樹上,坐在樹丫上。張雲峰一邊砍藤子,一邊不斷地摘一串黑葡萄往嘴裏填,沒下秋霜,山葡萄還有點酸。
李貴是山裏通,他說:“過了霜降,秋霜一點兒,那葡萄才是最甜的時候。你可別吃多了,沒聽人說嘛,桃養人、杏傷人,葡萄架下抬死人。”
張雲峰吃了兩串,就酸得他倒牙了,肚子裏沒食,日頭不冒紅就爬起來,太陽下山才收工,幹這麼重的活,早晚兩頓包來楂子稀粥,中午才吃一頓大餅子,山葡萄、圓棗子又不頂餓,餓得受不了。他太羨慕建大了,一天兩頓大饅頭,太不公平了!
李貴見背葡萄葉子的人陸續下山了,便從樹上滑下,也叫張雲峰下來喘口氣。於是張雲峰也下了樹。
李貴問:“你是告發過反日分子嗎?聽說因為這個又不開除你了。”
張雲峰受不了這個侮辱,罵道:“去他媽的!那是他們不好收場,給我往腦袋上扣屎盆子。”
李貴說:“我說你不像那號人嘛。”
二人坐在樹下,正好有一股山泉水從上麵曲折流下來,張雲峰捧起一捧水就想喝,李貴一把打灑他捧著的水,說:“這水不能喝,有毒。”
張雲峰不信,說:“這麼清亮的水,會有毒?”
李貴用鐮刀從小溪中勾出幾個漚爛了綠皮的山核桃,告訴他:“凡是核桃樹下的水,毒性可大了,山核桃熟了,從樹上掉到水裏,皮漚爛了,這水就不能喝。”
張雲峰挺羨慕他,說:“你知道的還真多。”
李貴說:“我是山溝人,山裏、地裏的莊稼把式,城裏人可就外行了。”他從懷裏拿出一大把核桃仁,分給張雲峰一半,請他吃,張雲峰正好餓得前胸貼後背了,也不客氣,張雲峰扔嘴裏幾粒,嚼著,覺得這山核桃也挺香啊,問道:“啥時候弄的?”
李貴嘿嘿笑著說:“抓空弄的唄,大山裏啥都能吃,鬆子啊、元棗啊、山梨呀、榛子呀,隻要勤快,餓不著人的。”
張雲峰又把那把核桃仁分了一半小心地裝入口袋,李貴說:“還舍不得都吃了?”
張雲峰說:“給我哥留點兒。”
李貴說:“你對你哥真好。”他又掏出一把給他,“你吃吧,這些給你哥。你哥比你穩當。”
方才還說哥哥壞話,怎麼一轉眼又變了?張雲峰說:“哥哥不像我這點火就著的脾氣。”
李貴突然有幾分神秘地問:“哎,你聽說過三民主義讀書會嗎?”
張雲峰裝傻地搖搖頭說:“沒聽說呀,啥讀書會?念書的人天天都在讀書啊,還用參加什麼讀書會?”
李貴告訴張雲峰:“這不是一般的讀書會,若想入,找我。看你挺恨日本人,又那麼仗義,敢和日本人較真,比你哥強。”
張雲峰試探他:“這麼說,你是讀書會的了?”
李貴顯得很神秘地說:“那你就別問了。”
這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張雲峰不知道他想幹什麼,想發展自己?也沒這麼冒失的呀!就不怕人家告密?
沒等張雲峰表態,山下上來一群背空簍的學生,李貴說:“幹活吧。”說完便又爬上樹去。
寒蔥嶺背坡曾被日本人“拔大毛”采伐過,林中到處是老站竿和長滿綠苔的倒木。這一帶山坡生長著混交林,張雲岫和陳菊榮走在林中,兩人邊走邊從鬆塔裏摳出鬆子,放到口中嗑開,剝出鬆仁吃。
張雲岫說:“這鬆仁油性大,真香,可惜粒太小,吃起來又費事,一半會兒吃不飽。”
陳菊榮說:“沒聽說吃鬆仁往飽了吃的。”她掰開他的手,把半小把鬆仁放到他手心裏,說讓他吃個夠。
張雲岫驚訝地看看她,“你什麼時候攢了這麼多?”啊,她一粒都沒舍得吃。
陳菊榮笑道:“因為知道有一個比我饞的饞貓呀。”
張雲岫說:“那我太貪了,來,一人一半。”
可陳菊榮躲開了,她甜甜地笑著說:“你吃吧,等有空我再上樹去打一些鬆塔,燒熟了,剝出鬆子仁來給你留著。”
張雲岫硬往她手裏塞,陳菊榮說:“你吃吧,你都吃了,就像我吃了一樣,你吃,我也香。”
張雲岫笑了,他說:“你快回去幹活吧,回去晚了,又得被老師剋一頓。”
陳菊榮說:“是級長讓我送送你呀。”
張雲岫說:“那是出於禮貌,讓你送,也沒讓你送起來沒完,一去不複返啊。”陳菊榮咯咯地笑了起來。
陳菊榮忽然問他:“想吃豆腐嗎?”
張雲岫說:“每天中午不是白菜豆腐湯嗎?”
“清湯寡水的,一碗湯裏頭能有幾片豆腐。”陳菊榮說,“明個,管你吃個夠。”
張雲岫斷定她又想出什麼歪主意了。陳菊榮撅起嘴,說:“你這人,不識好歹,占了便宜還要給別人栽贓。”說得張雲岫也樂了。
張雲岫問她:“上次在飛行木桶裏寫反日標語的事煙消雲散了吧?沒再找你麻煩吧?”
陳菊榮搖搖頭說:“這件事真得感謝白月朗,她的麵子真大,一句話就說動了甘粕正彥,又是一句話,我就沒事了。”
張雲岫提醒她小心,說:“不一定是真的沒事,也許他們是放長線釣大魚。”
陳菊榮看著張雲岫笑:“釣你這條大魚嗎?”
張雲岫若無其事地說:“我又沒讓你寫,怎麼把我扯上了?”
陳菊榮神秘地看著他說:“我被抓,你怕不怕我把你咬出來?”
張雲岫說:“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門,我有什麼把柄在你手裏?”
陳菊榮說:“說有就有,那幾本犯禁的書,不是你借給我的嗎?”
張雲岫說:“今後再也不借你書看了,我看那種書,也是獵奇,圖個新鮮。”
“你不用躲躲閃閃地防我。”陳菊榮真誠地說,“你是怎麼回事?其實你那事我猜也猜得到,隻希望你別把我當外人。”
張雲岫沒等回答,陳菊榮忽然驚叫一聲,幾乎跳了起來,手在胸前亂抓亂撓。張雲岫問她怎麼了?原來陳菊榮叫什麼東西叮了一口,又癢又疼,大叫道:“是瞎虻吧?不對,哎呀,壞了,是草爬子。”
張雲岫叫道:“你別動,我要看看,叮在哪兒了?”他看見陳菊榮捂著胸脯羞臊地躲閃,便不好再上前,草爬子叮人,一直會鑽到肉裏去,不弄出來,那可麻煩了。
陳菊榮背過身去解衣扣,叫他轉過身去別看。張雲岫轉過身去,二人背對背。但陳菊榮隨後又尖叫起來:“還在這叮著呢,怎麼辦啊。”她伸手要去揪。
張雲岫叫她千萬別揪,一揪就斷,腦袋一旦斷在肉裏頭,陰天下雨就難受。
陳菊榮快嚇哭了,說:“那可怎麼辦啊?”
張雲岫出主意說:“最好是用香煙頭燒,它一縮就退出來了。”可惜張雲岫這沒煙。還有一個法子,用鞋底子抽,得用力猛抽。就叫她趕快脫鞋。
陳菊榮急忙脫下鞋,用鞋底子對著胸脯抽了幾下,張雲岫問:“怎麼樣,出來沒有?”
陳菊榮快急哭了:“不行,我自己根本使不上勁呀。”
是呀,自己抽,掄不開,是使不上勁。他急急地說:“你先等著,我回去叫幾個女生來,叫她們幫忙。”
陳菊榮喊住他,“你還怕不招搖啊?你不是大活人嗎?”
張雲岫怔住,他更不好意思,臉也發燒了,“這,怎麼行。若是叮在臉上、胳膊上,我都好幫忙,可是……”
“都啥時候了,你還見死不救!”陳菊榮跺腳說,“我都不怕羞了,你還怕什麼?”
張雲岫猶豫了一下,說:“好吧,我閉著眼睛抽。”
陳菊榮轉向他,把鞋遞到他手中,張雲岫果然緊緊地閉住眼睛,拿起鞋底子啪地抽了一下,卻抽在了陳菊榮的肩膀上。疼得陳菊榮哎呀一聲叫。他仍閉著眼問:“抽下來沒有?”
陳菊榮說:“你閉著眼睛往哪兒抽啊,差一點抽我一個嘴巴。”
“是嗎?”張雲岫急忙下意識地睜開眼,陳菊榮又叫了一聲,嚇得張雲岫趕緊又閉起眼睛。
陳菊榮說:“你都看見了,還裝什麼,快點看準了給我拍出來呀,疼死我了。”
張雲岫隻好睜開眼,掄起鞋底子照準左麵乳房猛抽下去。兩個人幾乎是同時叫了一聲“出來了”。他扔下鞋,陳菊榮急忙撂下衣服,這次她可害羞了。二人默默地向前走,陳菊榮連頭也不敢抬了,她偷偷斜了張雲岫一眼,說:“你怎麼出了一頭汗,熱的嗎?”並且遞給他一方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