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場》在人物創造方麵更是生動逼真。薩克雷同時代的作家安東尼·特羅洛普就說過,薩克雷的人物“以一種任何時代裏任何英國作家所達不到的力量與真實性像活人一樣地站起來”。薩克雷善於抓住富有典型意義的動作來突出人物性格,給人以鮮明的印象。有的批判文章說薩克雷“把人物放在我們隨時可能碰到的生活境況中,以繪出生活的樣子,盡量不沾帶想象的色彩”,還說,“在使小說返回自然與真實這點上,薩克雷是英國小說家當中影響最大的一位”。這些評語雖然指薩克雷的整個創作而言,然而卻是特別適合於《名利場》,因為在這裏他的現實主義藝術得到了最高度的發揮。(朱虹)

一部沒有英雄的小說

《名利場》描摹真實的方法是一種新的嚐試。薩克雷覺得時俗所欣賞的許多小說裏,人物、故事和情感都不夠真實。所以他曾把當時風行的幾部小說模仿取笑。《名利場》的寫法不同一般,他刻意求真實,在許多地方打破了寫小說的常規濫調。

《名利場》裏沒有“英雄”,這部小說的副題是《沒有英雄的小說》,這也是最初的書名。對於這個副題有兩種解釋。一說是“沒有主角的小說”,因為不以一個主角為中心;這部小說在《笨拙》雜誌上發表時,副題是“英國社會的速寫”,也表明了這一點。另一說是“沒有英雄的小說”,英雄是超群絕倫的人物,能改換社會環境,這部小說的角色都身受環境和時代宰製的普通人。兩說並不矛盾,可以統一。薩克雷在《名利場》裏不拿一個出類拔萃的英雄做主角。他在開卷第一章就說,這部小說寫的是瑣碎庸俗的事,如果讀者隻欽慕偉大的英雄事跡,奉勸他趁早別看這部書。薩克雷以為理想的人物和崇高的情感屬於悲劇和詩歌的領域,小說應該實事求是地反映真實,盡力寫出真實的情感。他寫的是沉浮在時代浪潮裏的一群小人物,像破產的賽特立,發財的奧斯本,戰死的喬治等;甚至像利蓓加,盡管她不肯向環境屈服,但又始終沒有克服她的環境。他們的悲苦的命運不是悲劇,隻是人生的諷刺。

一般小說裏總有些令人向往的人物,《名利場》裏不僅沒有英雄,連正麵人物也很少,而且都有很大的缺點。薩克雷說都賓是傻瓜,愛米麗亞很自私。他說,他不準備寫完美的人或近乎完美的人,這部小說裏除了都賓以外,個個人的麵貌都很醜惡。傳統小說裏往往有個令人愜意的公道:好人有好報,惡人自食惡果。薩克雷以為這又不合事實,這個世界上何嚐有這等公道。榮辱成敗好比彩票的中獎和不中獎,全是偶然,全靠運氣。溫和、善良、聰明的人往往窮困不得誌,自私、愚笨、凶惡的人倒常常一帆風順。這樣看來,成功得意有什麼價值呢;況且也隻是過眼雲煙,幾年之後,這些小人物的命運在曆史上難道還留下什麼痕跡嗎?因此他反對小說家用成功得意來酬報他的英雄。《名利場》裏的都賓和愛米麗亞等馴良的人在社會上並不得意,並不成功;醜惡的斯丹恩勳爵到死有錢有勢;利蓓加不擇手段,終於撈到一筆錢,冒充體麵人物。《名利場》上的名位利祿並不是按著每個人的才能品德來分配的。一般小說又往往把主角結婚作為故事的收場。薩克雷也不以為然。他批評這種寫法,好像人生的憂慮和苦惱到結婚就都結束了,這也不合真實,人生的憂患到結婚方才開始。所以我們兩位女主角都在故事前半部就結婚了。

薩克雷避免了一般寫小說的常規,他寫《名利場》另有自己的手法。

他描寫人物力求客觀,無論是他喜愛讚美的,或是憎惡笑罵的,總把他們的好處壞處麵麵寫到,決不因為自己的愛憎而把他們寫成單純的正麵或反麵人物。當時有人說他寫的人物不是妖魔,不是天使,是有呼吸的活人。薩克雷稱讚菲爾丁能把真實的人性全部描寫出來:寫好的一麵,也寫壞的一麵。他自己也總是“看到真相的正反兩麵”。譬如愛米麗亞是馴良和順的女人,是個賢妻良母。她是薩克雷喜愛的角色。薩克雷寫到她所忍受的苦痛,對她非常同情。可是他又毫不留情地寫她自私、沒有識見、沒有才能、沒有趣味等等。利蓓加是薩克雷所唾罵的那種沒有信仰、沒有希望、沒有仁愛的人。她誌趣卑下,心地刻薄,一味自私自利,不擇手段。可是她的才能機智討人喜歡,她對環境從不屈服,碰到困難從不懊喪,能有這種精神也不容易;她出身孤苦,不得不步步掙紮,這一點也使人同情。薩克雷把她這許多方麵都寫了出來。又如都賓是他讚揚的好人,羅登是所謂的“烏鴉”——他所痛恨的人,他也是把他們正反兩麵都寫到。薩克雷的早年作品裏很多單純的反麵角色,遠不像《名利場》裏的人物那麼複雜多麵。

薩克雷善於敘事,寫來生動有趣,富於幽默。他的對話口角宛然,恰配身份。他文筆輕快,好像寫來全不費勁,其實卻經過細心琢磨。因此即使在小說不甚精警的部分,讀者也能很流利的閱讀下去。《名利場》很能引人入勝。但是讀畢這部小說,讀者往往覺得鬱悶、失望。這恰是作者的意圖。他說:我要故事在結束時叫每個人都不滿意、不快活——我們對於自己的故事以及一切故事都應當這樣感覺。他要我們正視真實的情況而感到不滿,這樣來啟人深思、促人改善。(楊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