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中國人缺少什麼——在北京大學的演講(2)(1 / 3)

你們一定已經想到,我是讚成王國維的答案的。在我看來,中國人缺少對精神價值的尊敬,從而也缺少對守護和創造了精神價值的人的尊敬,這是明顯的事實。我暫時先提一下這方麵最直觀的一個表現。在歐洲國家,任何一個城鎮的居民最引以自豪的事情是,曾經有某某著名的哲學家、藝術家、學者在那裏生活過,或者居住過一些日子,他們必會精心保存其故居,掛上牌子注明某某何時在此居住。我在海德堡看到,這個僅幾萬人口的小城,這樣精心保存的故居就有數十處。在巴黎先賢祠正廳裏隻安放了兩座精美的墓,分別葬著伏爾泰和盧梭。如果不算建祠時葬在這裏的法國大革命時期的一些政治家和軍人,進入先賢祠的必是大哲學家、大文學家、大科學家,總統之類是沒有資格的。想一想即使在首都北京保存了幾處文化名人故居,想一想什麼人有資格進入八寶山的主體部分,我們就可知道其間的差別了。

五,從頭腦方麵看中國人缺少精神性

說我們不重視精神本身的價值,這是一個婉轉的說法。換一個直截了當的說法,我要說中國人、中國文化缺少精神性,或者說精神性相當弱。所謂精神性,包括理性和超越性兩個層次。理性屬於頭腦,超越性屬於靈魂。所以,精神性之強弱,可以從頭腦和靈魂兩個層次來看。

精神性的一個層次是理性。通俗地說,有理性即有自己的頭腦。所謂有自己的頭腦,就是在知識的問題上認真,一種道理是否真理,一種認識是否真知,一定要追問其根據。從總體上看,西方人在知識的根據問題上非常認真,而我們則比較馬虎。

熟悉西方哲學史的人一定知道,西方哲學家們極關注知識的可靠性問題,尤其是近代以來,這方麵的討論成了西方哲學的主題。如果要對人類知識的根據追根究底,就會發現其可靠性麵臨著兩大難題:第一,如果說與對象符合的認識才是真知,可是對象本身又永遠不能在我們意識中出現,一旦出現就成了我們的認識,那麼,我們如何可能將二者比較而判斷其是否符合?第二,我們承認經驗是知識的唯一來源,同時我們又相信在人類的知識中有一種必然的普遍的知識,它們不可能來自有限的經驗,那麼,它們從何而來?康德以來的許多西方哲學家之所以孜孜於要解決這兩個難題,就是想把人類的知識建立在一個完全可靠的基礎上,否則就放心不下。相反,中國的哲學家對這類問題不甚關心,在中國哲學史上,從總體上懷疑知識之可靠性的隻有莊子,但基本上沒有後繼者。知識論是中國傳統哲學最薄弱的環節之一,即使討論也偏於知行關係問題。宋明時期算是最重視知識論的,可是所討論的知識也偏於道德認識,即所謂“德行之知”。程朱的格物致知的“知”,陸王的盡心窮理的“理”,皆如此,分歧隻在悟道的途徑。

在哲學之外的情況也是這樣。在西方,具有純粹的思想興趣、學術興趣、科學研究興趣的人比較多,他們在從事研究時隻以真知為目的而不問效用,正是在他們中產生了大思想家、大學者、大科學家。中國則少這樣的人。以效用為目的的研究是很難深入下去的,一旦覺得夠用,就會停下來。同時,唯有層層深入地追問根據,才能使理論思維趨於嚴密,而由於中國人不喜追根究底,滿足於模棱兩可,大而化之,所以理論思維不發達。此外,本來意義上的熱愛真理也源於在知識問題上的認真,因為認真,所以對於自己所求得的真知必須堅持,不肯向任何外來的壓力(政府,教會,學術權威,輿論,時尚)屈服。中國曾經有過許多為某種社會理想獻身的革命烈士,但不容易出像蘇格拉底這樣為一個人生真理犧牲的哲學烈士,或像布魯諾這樣為一個宇宙真理犧牲的科學烈士。

六,從靈魂方麵看中國人缺少精神性

精神性的另一個層次是超越性。通俗地說,有超越性即有自己的靈魂。所謂有自己的靈魂,就是在人生的問題上認真,人為何活著,怎樣的活法好,一定要追問其根據,自己來為自己的生命尋求一種意義,自己來確定在世間安身立命的原則和方式,決不肯把隻有一次的生命糊塗地度過。而一個人如果對人生的根據追根究底,就不可避免地會麵臨諸如死亡與不朽、世俗與神聖之類根本性的問題,會要求以某種方式超越有限的肉體生命而達於更高的精神存在。從總體上看,我們在生命的根據問題上也遠不如西方人認真。

有人說,人生哲學是中國哲學的最大成就,中國哲學在這個方麵非常豐富和深刻,為世界之最。從比重看,人生哲學的確是中國哲學的主體部分,而在西方哲學中則好像沒有這麼重要的地位。若論人生思考的豐富和深刻,我仍覺得中國不及西方。我想著重指出一點:中西人生思考的核心問題是不同的。西方人的人生思考的核心問題是:為什麼活?或者說,活著有什麼根據,什麼意義?這是一個人麵對宇宙大全時向自己提出的問題,它要追問的是生命的終極根據和意義。所以,西方的人生哲學本質上是靈魂哲學,是宗教。中國人的人生思考的核心問題是:怎麼活?或者說,怎樣處世做人,應當用什麼態度與別人相處?這是一個人麵對他人時向自己提出的問題,它要尋求的是妥善處理人際關係的準則。所以,中國的人生哲學本質上是道德哲學,是倫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