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提斯泰尼經常在一個以犬命名的運動場與人交談,據說犬儒派得名於此。但是,第歐根尼獲得狗的綽號,大約與此無關,毋寧說是因為他自己的舉止。他從地上撿東西吃,當眾解決性欲,太像一條狗了,以至於像柏拉圖這麼文雅的人也稱他是狗。他有時也欣然自稱是狗,但更多的時候卻憤憤不平。一群男童圍著他,互相叮囑:“當心,別讓他咬著我們。”他尚能克製地說:“不用怕,狗是不吃甜菜根的。”在集市上吃東西,圍觀者喊:“狗!”他就忍不住回罵了:“你們盯著我的食物,你們才是狗!”在一次宴席上,有些人真把他當作狗,不斷把骨頭扔給他,他怒而報複,把一盆湯澆在了他們頭上。對於狗的綽號之來由,他自己給出的最堂皇解釋是:因為他“對施舍者獻媚,對拒絕者狂吠,對無賴狠咬”。其實他的獻媚常藏著譏諷,而遭他吠和咬的人倒真是不少。
三
犬儒派哲學家不但放浪形骸,而且口無遮攔,對看不慣的人和事極盡挖苦之能事。這成了他們的鮮明特色,以至於在西語中,“犬儒主義者”(cynic)一詞成了普通名詞,亦用來指憤世嫉俗者、玩世不恭者、好挖苦人的人。
安提斯泰尼即已十分蔑視一般人,聽說有許多人在讚揚他,他叫了起來:“老天啊,我到底做了什麼錯事?”第歐根尼更是目中無“人”。他常常大白天點著燈籠,在街上邊走邊吆喝:“我在找人。”有人問他在希臘何處見過好人,他回答:沒有,隻在個別地方見過好的兒童。在奧林匹克運動會上,民眾群情亢奮,他有時也會坐在那裏,但似乎隻是為了不錯過罵人的好機會。傳令官宣布冠軍的名字,說這個人戰勝了所有人,他大聲反駁:“不,他戰勝的隻是奴隸,我戰勝的才是人。”回家的路上,好奇者打聽參加運動會的人是否很多,他回答:“很多,但沒有一個可以稱作人。”劇院散場,觀眾湧出來,他往裏擠,人問為什麼,他說:“這是我一生都在練習的事情。”他的確一生都在練習逆遵循習俗的大眾而行,不把他們看作人,如入無人之境。
第歐根尼有一張損人的利嘴,一肚子捉弄人的壞心思。一個好麵子的人表示想跟他學哲學,他讓那人手提一條金槍魚,跟在他屁股後麵穿越大街小巷,羞得那人終於棄魚而逃。一個狗仗人勢的管家帶他參觀主人的豪宅,警告他不得吐痰,他立刻把一口痰吐在那個管家臉上,說:“我實在找不到更合適的痰盂了。”看見一個懶人讓仆人給自己穿鞋,他說:“依我看,什麼時候你失去了雙手,還讓仆人替你擦鼻涕,才算達到了完滿的幸福。”看見一個輕薄青年衣著考究,他說:“如果為了取悅男人,你是傻瓜,如果為了取悅女人,你是騙子。”看見一個妓女的孩子朝人堆裏扔石頭,他說:“小心,別打著了你父親。”這個促狹鬼太愛惹人,有一個青年必定是被他惹怒了,砸壞了他的大桶。不過,更多的雅典人好像還護著他,替他做了一個新桶,把那個青年鞭打了一頓。這也許是因為,在多數場合,他的刻薄是指向大家都討厭的虛榮自負之輩的。他並不亂咬人,他咬得準確而光明正大。有人問他最厭惡被什麼動物咬,他的回答是:讒言者和諂媚者。
第歐根尼的刀子嘴不但伸向普通人,連柏拉圖也不能幸免。柏拉圖是他的老師的同學,比他大二十多歲,可他挖苦起這位師輩來毫不留情,倒是柏拉圖往往讓他幾分。他到柏拉圖家做客,踩著地毯說:“我踩在了柏拉圖的虛榮心上。”有人指出他乞討,柏拉圖不乞討,他借用《奧德修》中的句子說:柏拉圖討東西時“深深地埋下頭,以致無人能夠聽見”。他經常用一種看上去粗俗的方式與柏拉圖辯論。柏拉圖把人定義為雙足無毛動物,他就把一隻雞的羽毛拔光,拎到講座上說:“這就是柏拉圖所說的人。”針對柏拉圖的理念論,他說:“我看得見桌子和杯子,可是柏拉圖呀,我一點兒也看不見你說的桌子的理念和杯子的理念。”為了反駁愛利亞學派否定運動的觀點,他站起來誇張地到處走動。也許他是故意不按規則出牌,以此解構正在興起的形而上學遊戲。柏拉圖對這個刺頭一定頗感無奈,有人請他對第歐根尼其人下一斷語,他回答:“一個發瘋的蘇格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