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中國的老子,犬儒派哲學家是最早的文明批判者。他們認為,文明把人類引入了歧途,製造出了一種複雜的因而是錯誤的生活方式。人類應該拋棄文明,回歸自然,遵循自然的啟示,過簡單的也就是正確的生活。第歐根尼尤其譴責對金錢的貪欲,視為萬惡之源。鑒於他曾經鑄造偽幣,我們可以把這看作一種懺悔。仿佛為了找補,他又強調,他最瞧不起那些聲稱蔑視金錢卻又嫉妒富人的人——不知道他是否指當年驅逐他的人。不過,我們或許同意,嫉妒是一塊試金石,最能試出蔑視金錢的真假,嫉妒者的心比誰都更為金錢痛苦。人應該訓練自己達於一種境界,對於物質的快樂真正不動心,甚至從鄙視快樂中得到更大的快樂。蘇格拉底的另一學生阿裏斯提波創立享樂主義,他的理論可概括為:“我役物,而不役於物。”一個人不妨享受物質,同時又做到不被物質支配。安提斯泰尼好像不這麼自信,轉而提倡禁欲主義,他的理論可概括為:“我不役物,以免役於物。”一個人一旦習慣於享受物質,離被物質支配就不遠了。兩人好像都有道理,從世間的實例看,安提斯泰尼更有道理一些。無論如何,財富的獲取、保存、使用都是傷神的事情,太容易破壞心境的寧靜。我們對物質的需求愈少,精神上的自由就愈多。第歐根尼喜歡說:“一無所需是神的特權,所需甚少是類神之人的特權。”
犬儒派哲學家是最早的背包客,從安提斯泰尼開始,他們的裝束就有了定式,都是一件鬥篷,一根手杖,一個背袋。安提斯泰尼的鬥篷還很破爛,以至於蘇格拉底忍不住說:“我透過你鬥篷上的破洞看穿了你的虛榮。”相當一些犬儒派哲學家是素食主義者,並且滴酒不沾,隻喝冷水。第歐根尼曾經有居室和仆人,仆人逃跑了,他不去追趕,說:“如果仆人離開第歐根尼可以活,而第歐根尼離開仆人卻不能活,未免太荒謬了。”從此不用仆人。盜賊入室,發現他獨自一人,問:“你死了誰把你抬出去埋葬呢?”他回答:“想要房子的人。”後來他連居室也不要了,住在一隻洗澡用的木桶裏,或者對折鬥篷為被褥,席地而睡,四處為家。有一回,看見一個小孩用手捧水喝,他自慚在簡樸上還不如孩子,把水杯從背袋裏拿出來扔了。他在鍛煉吃苦方麵頗下功夫,夏天鑽進木桶在燙沙上滾動,冬天光腳在雪地上行走,或者長久抱住積雪的雕像,行為很像苦修士,卻又是一個無神論者。
對於這個一心退回自然界的哲學家來說,動物似乎成了簡單生活的楷模。他當真模仿動物,隨地撿取食物,一度還嚐試吃生肉,因為不消化而作罷。他的模仿過了頭,竟至於在光天化日之下交配,在眾目睽睽之下自慰,還無所謂地說:“這和用揉胃來解除饑餓是一回事。”他振振有詞地為自己的傷風敗俗之行辯護:凡大自然規定的事皆不荒謬,凡不荒謬的事在公共場所做也不荒謬。既然食欲可以公開滿足,性欲有何不可?自然的權威大於習俗,他要以本性對抗習俗。他反對的習俗也包括婚姻,在他眼裏,性是最自然的,婚姻卻完全是多餘的。問他何時結婚合適,回答是:“年輕時太早,年老時太晚。”婚姻往往還是“戰爭之後的結盟”,其中有太多的利益計較。他主張通過自由戀愛和嫖妓來解決性的需要,並且身體力行。有人指責他出入肮髒之處,他答:“太陽也光顧臭水溝,但從未被玷汙。”如同柏拉圖和斯多噶派的芝諾一樣,共妻是他讚成的唯一婚姻形式,在這種形式下,財產和子女也必然共有,就斷絕了貪婪的根源。
倘若今天我們遇見第歐根尼,一定會把他當作一個乞丐。他一身乞丐打扮,事實上也經常行乞,一開始是因為貧窮,後來是因為他的哲學。他乞討的口氣也像一個哲學家,基本的台詞是:“如果你給過別人施舍,那也給我吧;如果還沒有,那就從我開始吧。”不過,看來乞討並非總是成功的,至少比不上殘疾人,為此他尖刻地評論道:人們在施舍時之所以厚此薄彼,是“因為他們想到自己有一天可能變成跛子或瞎子,但從未想到會變成哲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