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哲學不隻是慰藉(6)(1 / 3)

至於如何運用理性能力來認識道德,蘇格拉底的典型方法是辯證法,亦即亞裏士多德視為他的主要貢獻的歸納論證和普遍性定義。比如說,他問你什麼是美德,你舉出正義、節製、勇敢、豪爽等等,他就追問你,你根據什麼把這些不同的東西都稱作美德,迫使你去思考它們的共性,尋求美德本身的定義。為了界定美德,你也許又必須談到正義,他就嘲笑你仍在用美德的一種來定義整個美德。所有這類討論幾乎都不了了之,結果隻是使被問者承認對原以為知道的東西其實並不知道,但蘇格拉底也未能為所討論的概念下一個滿意的定義。從邏輯上說,這很好解釋,因為任何一個概念都隻能在關係中被界定,並不存在不涉及其他概念的純粹概念。但是,蘇格拉底似乎相信存在著這樣的概念,至少存在著純粹的至高的善,它是一切美德的終極根源和目標。

現在我們可以解釋蘇格拉底式辯證法的真正用意了。他實際上是想告訴人們,人心固有向善的傾向,應該把它喚醒,循此傾向去追尋它的源頭。然而,一旦我們這樣做,便會發現人的理性能力的有限,不可能真正到達那個源頭。隻有神能夠認識至高的善,人的理性隻能朝那個方向追尋。因此,蘇格拉底說:唯有神是智慧的,人隻能說是愛智慧的。不過,能夠追尋就已經是好事,表明靈魂中有一種向上的力量。愛智慧是潛藏在人的靈魂中的最寶貴特質,哲學的作用就是催生這種特質。這便是蘇格拉底以接生婆自居的含義。但哲學家不具備神的智慧,不能提供最後的答案,所以他又說神禁止他生育。

蘇格拉底所尋求的普遍性定義究竟是觀念還是實存,他所說的神究竟是比喻還是實指,這是一個複雜的問題,我不想在這裏討論。在我看來,其間的界限是模糊的,他也無意分得太清。他真正要解決的不是理論問題,而是實踐問題,即怎樣正當地生活。宗教家斷言神的絕對存在,哲學家則告訴我們,不管神是否存在,我們都要當作它是存在的那樣生活,關心自己的靈魂,省察自己的人生,重視生活的意義遠過於生活本身。

現在讓我們回到被判了死刑的蘇格拉底身邊,他已經在獄中呆了快一個月了。在此期間,他生活得平靜而愉快,與平時沒有一點不同。在生命的最後時日,他還突發了文藝的興趣,把伊索寓言改寫成韻文,寫了一首阿波羅頌詩。許多富裕朋友想出資幫助他逃亡,均被拒絕,他問道:“你們是否知道有什麼死亡不會降臨的地方?”一個崇拜者訴說:“看到你被這樣不公正地處死,我太受不了。”他反問:“怎麼,難道你希望看到我被公正地處死嗎?”

監禁第二十八天,有人看見那艘催命船已經開過了附近一個城市,他的老朋友克裏托得到消息,天不亮就來到監獄,看見他睡得很香。等他醒來,克裏托作最後的努力,勸他逃亡。他舉出了種種理由,諸如別人會怪自己不盡力,使自己名譽受汙,你遺下孤兒,未盡為父的責任,等等,皆被駁斥。蘇格拉底強調,雖然判決是不公正的,但逃亡是毀壞法律,不能以錯還錯,以惡報惡。

第三十天,行刑的通知下達,若幹最親近的朋友到獄中訣別。克珊西帕抱著小兒子,正坐在蘇格拉底身邊,看見來人,哭喊起來:“蘇格拉底啊,這是你和朋友們的最後一次談話了!”蘇格拉底馬上讓克裏托找人把她送走。然後,他對朋友們說:“我就要到另一個世界去了,談談那邊的事,現在正是時候,也是現在可做的最合適的事。”整篇談話圍繞著死亡主題,大意是——

哲學就是學習死,學習處於死的狀態。真正的哲學家一直在練習死,訓練自己在活著時就保持死的狀態,所以最不怕死。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死無非是靈魂與肉體相脫離,而哲學所追求的正是使靈魂超脫肉體。靈魂不受肉體包括它的欲望和感覺的糾纏,在平靜中生存,隻用理性追求真理,它的這種狀態就叫智慧。不過,活著時靈魂完全超脫肉體是不可能的,所以得不到純粹的智慧,唯有死後才能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