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和靜,環境和文學
印象當中,一談到齊魯文學,就首先會想到東部,因為新時期以來,相當重要的創作力量集中在東部。我們這個年齡,主要的文學經曆都在新時期,印象最深的,還是新時期的一些文學新銳,是與他們之間的一些文學過往。這給我們注入了往前走的力量。今天,我們特別想到王潤滋,他在東部團結和影響了一大批人,他們直到現在都活躍在文壇上。
遠和靜
居住在威海特別幸福。可能總在這裏生活,這種幸福感就會淡化,會忽略它地理、自然環境,以及人脈和文化上的許多優勢。實際上偏遠安靜的城市或鄉村更有利於文學。每年我們到各地去,比較一下,會感到威海的可貴。
大約是1995年,在威海開過一個國際環境與文學方麵的會議,參加的主體是大陸和台灣,美國、新加坡、馬來西亞等也來了些作家和學者。他們很驚訝中國還有這麼漂亮幹淨的一個城市。
從西邊過來,穿過海邊的萬畝鬆林來到城區,覺得除了建築有點區別,這裏空氣的透明度、衛生程度跟許多歐洲城市差不多。能生活在這樣一個城市裏,呼吸著這樣的空氣,很幸福。
此外,威海還是齊文化圈內一個很重要的地方,研究齊文化,就很難忽略威海,很難忽略成山頭和劉公島這些地方。研究當代文學,一個重要方麵就是研究齊文化的影響。魯文化與文學的關係過去研究得很多,齊文化與文學,這個題目還沒人去做專門研究;實際上大多數東部作家都是齊文化哺育起來的。
威海相對來講僻遠而安靜,這是出思想家、藝術家的一個條件。許多人向往中心城市,外國則是美國紐約曼哈頓這些地方,但考察一下,要從事思想和寫作的工作,百分之九十還是要找一個相對靜遠的地方。為什麼?就為了能夠更多地保持一份獨立見解,保持與相對獨立的生活群體接觸的機會。這樣更有利於思想和感悟,以便經營個人的思想和精神天地。
無論是國內國外,曆史和現實,一些藝術家思想家,都在盡可能地從中心往外移動,住到邊遠的小城或鄉村,最起碼也要去城郊。這類例子有許多。所以我們大可不必因為遠離所謂的中心而憂慮。
每到一些中等發達的城市,就能聽到抱怨,有人對生活環境有一種憂慮:把住處與事業的發展聯合起來察省,產生了一種焦慮感。其實這既沒有必要也不準確。這種焦慮感的消除,恰恰是個人事業發展的一個重要的心理基礎和心理準備。
特別羨慕一種環境,卻不一定就能擁有,因為有時難免會受各種條件的製約。有幸在這個海邊生活,就成了一種福分。
民族形象
許多專家在討論上層建築,如文學創作與民族形象這樣的問題。其實它早就困擾著一部分人,並產生了各種說法。
有時我們看文學作品,常常有一種憂慮,就是其中所描寫的生活,有許多陰暗麵,甚至是羞於言說的一些生活場景。於是有人擔心長此以往,會對民族形象造成損害。可以理解有人不斷提出這樣一些問題:如何認識虛構和生活真實的關係。寫正麵,弘揚正氣,積極向上,這些自然談了很多。作為全局觀也隻能如此。我們總不能主張一路頹喪。給人力量,強化精神的意義,是很好理解的。
文學和藝術又是非常複雜的一個命題。從文化史上看,也可以說,對一個民族的形象最好最有力的強化和確立,莫過於作家藝術家深刻的創造性勞動。隻有那些對人性最有深度、最複雜、最豐富的表達,才會成為傑出的作品。它會自然而然地成為民族的標誌,顯示一個民族在追求完美、創造世界諸方麵的能力以及所能達到的高度。為形象計,絕不意味著寫概念化的、類型化的、簡單化的東西。那種蒼白和膚淺,思維的狹隘性、功利性,會簡化和扭曲一個民族的性格,喪失曆史和現實的深度,也難以確立令人敬畏的民族形象。
談到偉大的俄羅斯文學,我們會想到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他們寫了生活的各個方麵,各個角落和層次,抵達了人性最曲折最晦澀的細部,對人性的深入挖掘,有時達到了讓人不敢正視的地步。但恰恰是他們,使偉大的俄羅斯民族更加令人尊敬。有一部東方電影,上麵有一句話說得好:我們和俄國人打仗,即便在戰爭上贏得了這個民族,他們的藝術和思想也仍然要征服我們,因為我們的人民還是要讀托爾斯泰、屠格涅夫……
的確,一個產生過普希金和托爾斯泰的民族,是很難被戰勝的。
作家和藝術家,說到底不過是對一個民族的抽樣檢查,借此正可以了解一個民族的品質。人們常常講中華民族多麼偉大,是一個詩歌之國。在國外,許多年前因為經濟極其落後,西方人要用同情的眼光看我們;但他們始終需要敬畏的,就是我們五千年的文明史,是孔子、屈原、杜甫、李白。有這些人存在那兒,一個民族是無法被藐視的。
他們這些人正是民族的瑰寶。回頭看一下他們的作品,就會發現,他們的底層性,對人民疾苦的表達,強烈的人道主義、強烈的道德感,那種對於人性奧秘的探究,都貫徹了一生,達到了驚人的地步。
正視網絡
現在一個不可回避的話題,是走到哪裏都要談的,就是網絡對文學的影響。它們對文學的衝擊很大。許多人講,網絡發達到今天這樣,還有影視,文學出路何在?似乎沒有什麼出路。但是換一個角度看,文學卻可能因為它而得到進一步的發展和傳播。從一開始我們在竹簡上刻字,再到後來出現了造紙業;印刷業空前發達,報紙出現了,最後通訊廣播和電視也出現了,現在則是網絡的出現。
我們會發現傳播工具和傳播技術在不停地發展,而且在可以預料的將來,工具和技術的發展還會越來越快,變得更加不可思議。但說到底,它無論怎麼發展,也還是載體和工具的變化。這些東西不能代替人,不能代替人的思想力和創造力。人類可以不停地登月,還要去火星,但是有誰歌頌月亮的詩篇超過了李白?李白是千餘年前的一個人,現代人在文學的想象力和完美程度上能超過他嗎?所以說傳播技術和傳播工具的發展,並不等同於思想和創造的完美和強大。文學是不會進步的,而技術一刻也沒有停止過進步。
人腦的想象力、追求完美的能力、創造力、幻想力,是很難飛躍發展的,也很難得到積累。科技方麵很容易積累:那些發明和發現不會忘記。但道德倫理層麵,精神層麵,文學的詩的層麵,積累起來是很難的,它需要個體的卓越,需要爭論,需要否定,需要否定之否定,它是一個極其複雜的完成過程。所以麵對一個網絡世界,技術的世界,藝術沒有必要驚慌。作品不會因為網絡的出現而得到扼殺,相反隻會得到更廣泛、更快速、更便捷的傳播。
大家都在考慮這樣一個時代對創作的影響,考慮怎麼應變。一般來說,紙的出現比竹簡時代更大地推動了文學的繁榮,網絡也將如此。要害是不要浮躁,越是在這樣的時代,越是應該強化個人的創造力,強化深沉的閱讀。網絡隻是一個工具和武器,同樣麵對了它,一些人受到了嚴重損害,而另一些人卻獲益極大。不會使用武器的人,就容易傷害自己。
與此相同的道理,還有電視,它也是很好的傳播工具。但是有的人會看電視,有的卻不會。會使用這個工具的,就會受益;不會使用的,照樣受到傷害。以文字和思想為業的人,整天在電視和網絡裏泡,哪裏還能有自己的思想?一個人無論怎麼有定力,都會被它衝個七零八落。這時候不可能有獨立的思想、獨立的創造,不可能有深刻別致的個人思悟。
凡是優秀的人,對於網絡和電視都會有所回避;不是不看,而是有所回避。要做到這點將非常困難,有人一個月不看電視,就會覺得這個世界缺了一大塊;一年不看電視,自認為成了廢人。
總之,科學的工具隻能被科學地利用。人一旦被工具控製和征服了,人也就毀掉了。被網絡和電視毀掉的人太多了,不僅是孩子被成批地毀掉,大人也是一樣。
電視網絡用聲音和畫麵不停地灌輸,伴著色彩和音樂,必然會大麵積地淹沒思想和個性。思想和個性,許多人不是不想有,而是不會有。就像一些泡在網上和電視中的孩子,一講起話來特別有個性,強得不得了,但他就是不知道,自己其實是在用倔強的、使性子的方法,來表達大多數人都在表達的東西,並沒有一點自己的見解,更沒有自己的創造。
文學中的人有時候也覺得自己最有個性、最深刻,但是想一下,其個性和深刻在哪裏?沒有,那不過是把大眾傳媒上早就達成共識的東西重複一遍,來一次重新組合—他會不知不覺地去做這些。
一些思想家和藝術家,為什麼要避開商業政治文化中心,躲到一個偏僻的地方去?這是因為,他深知人性有一個特點,即無論願意不願意,都在逐步達成共識,都在漸漸形成共同的感受。所以他要擁有自己,就必得到一個相對僻靜的地方,到相對獨立的人群中,去尋找人性中的永恒之物。比如到一個非常偏僻的小村裏住,去感受千古不變的人性。
有人說還是要到熱鬧地方,到第一線。這也需要,但這隻是為了獲取消息。想得到一些消息是很簡單的,一個星期就可以了解很多消息。但消息不等於生活,不等於人性,更不等於細節。而對於文學,最重要的是什麼?是人性的深層,是細節,是人舉手投足間透露出來的生命信息。如果整天活在鬧市、活在電視網絡中,那麼這些信息和細節就全部被覆蓋和省略掉了。
傳統
有的說可能人上了年紀,才會更多地談到傳統。但有的人在初中就開始喜歡古典文學。現在的作家讀了大量翻譯的文學作品,讀得欲罷不能,因為以前我們讀不到這麼多。我們不停地出版外國特別是歐美的作品。讀來讀去,滿腦子都是這些,語言方式也變成了翻譯腔。我們作品的形象、思想,往往都是翻譯作品的投影和反射。
可見這種影響是致命的,它讓我們走不遠。
有一個朋友講:現在是越來越愛看京劇了,這說明老了。這個說法不知對不對,因為青年大半不願看京劇,一到中老年就愛看了。這是因為閱曆給人智慧,讓人越來越懂得美的品質,還是因為其他?京劇可以讓人看到入迷的程度,讓人覺得好得不得了,這是事實。
成熟的作家往往對屈原、李白、杜甫、蘇東坡,還有陶淵明,珍愛非常,極其喜歡。有人把所能買到的中國古典詩歌都買下來,就因為愛得深切,入迷了。說到底,我們的文學還得從傳統出發才能走遠路。我們不是不吸收國外的東西,但基礎和出發點還應該是自己的傳統。多看國粹,多看傳統,多看古典,這樣堅持之後,身上才會有力量,底氣充沛。
問起最喜歡的四個古典文學大師,有人想了想,說屈原當然第一,第二個是李白,第三個是杜甫,第四個肯定是蘇東坡了,是這四個。這樣說,其中有三個和國學大師王國維重疊了。王國維說的四個當中,沒有李白,有陶淵明。
交流之益
從事文學寫作,是自己在寂寞地思考和想象,這個工作要獨立一些,但正因為如此,隔一段時間就需要交流一下。要感受新鮮的氣息,人的氣息是不一樣的。交流是心靈的一種自覺的渴求。比如說在同一個省、同一座城市、同一個單位,現代人的交流機會也不多,原因是現在吸引注意力的東西太多,都忙著與網絡電視打交道,變得不太願吐露心事了。兩人一見麵討論文學問題,越來越激動的現象,仿佛已經成為過去。年過半百的人了,晚上討論到接近一點才睡,還會為文學激動,這才叫正常。這種討論不是閱讀可以取代的。
不同年齡段的人進行交流,會獲得很多。比如某一個老作家,拄著拐走路,說出來的話都很老舊,都是老理兒,年輕人可能不願意聽。但是不妨仔細聽聽,因為老話裏麵也有最好的東西,他這一輩子怎麼能沒有好東西積累下來!不要在乎他表述的語言時髦與否,而要聽他有沒有講出一些道理。口齒不清也不要緊,要緊的是道理。與之相反的是,現在常常聽到或看到一些組織巧妙的文詞,可惜冷靜想一想,裏麵並沒有什麼真正的見解。那些年輕的,十幾歲二十幾歲的,談起話來也有自己的角度,自己的道理,這是青春的道理。傾聽的需要,是一個人慢慢來臨的覺悟。不同的年齡,不同的職業,相互交談必有好處。
上大學的時候,我們老師每天坐班車到市裏去,與之一起坐車的同學觀察之後,說老師一坐下來就和鄰座的人談話,一路上不停地問這問那。就是說,他形成了一種習慣,平日裏從不忽略交流。這個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