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也許排他性強,與人交流時常常是做好了抵抗的準備,並不準備吸收。隨著年齡的增長,可能一個最大的變化就是期待和接受。這是一個年齡的問題,是時間給人的智慧。
作協是一個寬鬆的機構,它的主要職能之一,其實就是加強文學交流。
(2008年3月6日,於威海創作座談會,小標題為整理時所加)
大物與大言之間
—在眉山「傳統文化論壇」的演講
西學和國學
我們這一代人是很可惜的,在接受正規學校教育方麵生不逢時,以至於西學和國學的功底都非常薄弱。當年的初中高中沒有開設英語課,這導致後來沒有幾個人能夠直接閱讀英語作品;國學更談不上,因為它一直處在被批判的地位。所以說我們這代人兩個方麵都成問題,既沒有西學,又沒有國學,做學問又怎麼能走得遠?
不僅是做學問,就是文學寫作也會遇到更多的障礙。寫作需要廣闊的文化視野,不然我們隻能求助於所謂“深厚的生活積累”—這些積累到底包括了什麼、指的是什麼,我們也大致知道。結果隻好依靠這些“積累”去生存和發展,這成了我們這批作家的全部家當,所以到底能走多遠也就可想而知了。
今天要談“傳統文化”,而我們這代寫作者具有談論資格的卻不多。不過從它談起,也算是楔入其他問題的一個角度吧。
前邊說過,我們這些五六十年代出生的寫作者,似乎有一個共同的缺陷,就是國外的文學和藝術基礎不行。因為我們不能讀原著,也很少在國外遊曆—到了三十左右才踏上異國的土地,去親身感受人家的文化。至於閱讀,那就隻好依靠翻譯。可見學貫中西的“西”,對我們來說大致是不通的。
現在常常講的“國學”,對我們而言又似乎是更薄弱的一個環節。“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讓中國人間接地接受了大量西方的思想和藝術,同時這當中的一部分人,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卻對國學、對自己的傳統產生了一種深長的厭惡感。好像我們中國的傳統中什麼都不好,什麼都得拋棄,這就是許多人自小就形成的一個概念,也就是這個概念,遺害了我們一生。
比如說文學閱讀,在二十歲以前,我們看的書籍中古書是很少的,它們主要是那時國內的“革命現實主義”,再加上一點前蘇聯文學。再後來是改革開放—經過了長時期的封閉之後,物極必反,窗口一旦打開就不得了,國外的許多作品一下湧了進來,我們就像牛闖進了菜園一樣,如饑似渴地大口吞食起來,不管能否消化它們。這時候我們閱讀中國傳統文學作品的機會就更少了,一方麵是沒有時間,另一方麵也因為沒有興趣。
當我們逐步意識到這些問題的嚴重性時,可能已經有些晚了。當時在我們看來,比起哇啦哇啦說外語的人,那些“之乎者也”人士絲毫也不讓人羨慕。這是我們的又一個誤區。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直到今天才強烈地感受到自己的弱項在哪裏,於是開始行動起來,比如學習中國古典、學習外語。特別是前者,是最急需補充的文化營養。我們知道,一旦失去了國學的滋養,也就失去了健康生存的基礎。再進一步說,不懂國學,西學也不會好。我們看到的那些西學大家往往同時也是國學大家,二者是相輔相成的,它們之間絕不是一種相互排斥的關係。反過來,越是對西學無知的人,就往往越是一味崇洋的人。
無論做什麼事情都需要“童子功”,需要從小做起。人到了三十五六歲、四十多歲,甚至五十歲以後才去做一門功課,就會事倍功半。所以我們說到這些方麵就會有一種焦慮感;一談到傳統文化、談到古典這個話題,就有點汗顏。
欲望和選擇
這幾十年來中國人對西方,特別是對北美文化,已經實打實地著了迷。與此同時重商主義,物質欲望也全麵高漲起來。當代文學是生活的一麵鏡子,也是它的一個組成部分。東方,特別是中國,進入現代化的節奏慢了許多,貧窮糾纏了我們一兩個世紀,於是就對自己的文化自卑起來。
這一切,好像都為我們“五四”以來一部分人的摒棄國學找到了一個證明。當然從曆史上看,“五四”會有不同的解釋,“整理國故”也是它的一個流脈,隻是後來遭到了猛烈的批判。
因為貧窮而背離自己的傳統文化,其實這不過是一種可笑的借口,不僅文不對題,而且還陷入了嚴重的誤解。人類的一些粗鄙的物質欲望得到了撩撥,就會昏頭昏腦地丟棄理性。欲望的勝利是暫時的,這種勝利壓根就不會長久。
中國人在經曆了相當長的窮困期之後,擁抱物質的熱情空前高漲,並且還要在文化方麵尋找依據。當代藝術是欲望強盛的,它在推動精神腐敗方麵所起到的巨大作用,簡直是令人驚訝。人們看到的是魚龍混雜、泥沙俱下,一切都以市場為標準,一切都為了娛樂、為了賣出。藝術完全淪為商品,除了以金錢為準則,再也沒有其他標準。我們言稱以西方商業主義為榜樣,但實際走得比西方還要遠得多,其實是選擇了更下流更無恥的一路,許多時候連基本的底線都不要了。
這種以物質欲望為先導的態勢發展如此迅速,除了國民素質、缺乏信仰諸問題之外,還有一個大的背景,就是東西方冷戰的結局所帶來的後果。東西方的長期冷戰,以市場經濟為首的一方勝利了,這就似乎強有力地證明了人類的一種探索方向、一種社會發展類型,使人的思維走向了單一。好像東方是精神的,而西方才是物質的,物質最終戰勝了精神。
事實上真的有那麼簡單?平時說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那麼我們是否將這句話給予了浮淺的、庸俗化的理解?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我們所唯一依賴的這個“實踐”,它的時間即它進行的程度,又該怎麼界定?如果我們不能界定,那麼這種“實踐”的標準也就不再存在。所以我們如果庸俗化地理解了這個口號,那麼這個口號還不如沒有;那麼就隻會在這個口號的指引下走進實用主義的泥潭之中,永遠也不能自拔。
曆史的進程並非直線化簡單化到如此地步。我們的判斷如果非此即彼,也必然會犯更大的錯誤。西方怎麼就成了物質的代表?同樣,東方怎麼就成了精神的代表?其實不然,他們會有各自不同的精神和不同的物質,隻是呈現方式不同罷了。去過美國的人也許會發現,原來有一個完全不同的、相互差異很大的美國。無論是看現實社會還是閱讀他們的作家作品,都會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那就是:既保守又激進,既精神又物質。這要看他們不同的人群和地區,看他們的基督教背景和華爾街金融寡頭的文化有多麼大的反差。我們匆促間得出的結論,一定是極不可靠的。
的確,北美傳來的大片、圖書之類帶動了整個世界的娛樂潮流,他們那兒似乎是一切以商業成敗論英雄的。誰賺錢更多、吸引更多的眼球,誰就是成功者。美國夢的核心就是發財,就是做一個大富翁,這是他們衡量人的價值的最重要的標準。那些退休後的政治人物,絕大多數都在利用其政治資源做一個大富翁。因為他們有一個頑固的標準,就是將致富作為成功的標準。商業資本主義的遊戲規則中,幾乎各界的強勢人物都在做股票,如果有機會,還要做石油和房地產,一點都不忌諱。而這在東方傳統文化裏麵就稍微有點忌諱了—中國古代,社會管理者是不能跟那種東西攪得太近的,所謂的士、君子,不能開口閉口全是“利”字。這裏講的是“朝聞道夕死可也”,最重視的還是那個“道”。可見這是兩種不同的文化。
在西方物質主義倡立的這個標準麵前,我們還要經受巨大的考驗,一切才剛剛開始,還沒有走到頂端,沒有走到拐點。這就有了選擇的問題。這種選擇是殘酷的。比如一個作家,寫了三十年,應該在寫作這個行當裏悟出點什麼來的—不是寫作本身的技巧、技能這個東西,不是這個層麵的;他應該悟出文學與社會、與讀者的關係,再簡單點講就是與受眾的關係。他當然懂得什麼是知名度和發行量,懂得物質層麵上的生存、社會地位之類,會思考這些問題。
許多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寫了那麼多優秀的作品,寫了幾百萬字近千萬字,每一部作品都嘔心瀝血,技巧窮盡天機算盡,他們對獲取讀者的簡單定位都搞不好嗎?他很容易修正自己的道路,走向物質主義,而且完全有能力做到。但是我們又會發現,有相當一部分作家、最優秀的一部分作家,並沒有投入當下的娛樂潮流之中。是他們愚蠢和笨拙低能嗎?大概還不至於。
問題在於,他們麵臨的選擇太嚴峻了。
戰國思想家
在春秋戰國時期,有很多的人專門從事思想的工作。如孔子、孟子、七十二賢,包括後來的淳於髡,大說客張儀、蘇秦、鄒衍等等一大批,特別是齊國稷下學宮裏的那些人。仰望戰國時代燦爛的思想天空,我們會發現,在思考人類生活之道、人生之道、治國之道方麵,這個時期真的是達到了最輝煌的高峰。有人說中國人有了文化就想做官,這是誤解。其中有一部分人是為了貫徹和實施他的思想,而不是為了做官。比如孔子,一切都為了思想的實現,一直沒有放棄理想。而那些以做官為目的人,隨時都可以放棄理想,這就是他們的根本區別。
有一大批專門進行思想的人。過去有個說法叫“文人無行”,說的就是文人是思考者,是用智慧和思想來做設計的,是專門做這個工作的,沒有必要親自去做具體的事,不必落實為行動。實幹家是專門的一撥人,這些人才“有行”,而文人是“無行”。這就是社會分工吧。好多文人做官,那是因為他們看到了行動的人不力,於是就想親自去幹,如此而已。
在中國思想界最活躍最燦爛的時期,即春秋戰國時期,發生了世界曆史上一個偉大的事件,一個文化思想事件,就是產生了所謂的“稷下學派”。稷下學派不僅在中國文化史上,即便在世界文化史上都是一個了不起的現象。在戰國七雄中,齊國最強大最富裕,文化也最發達。齊國曆史上經曆了三個非常強盛的時期,第一個是齊桓公時代,第二個是齊威王時期,第三個是齊宣王那一段。到了齊威王,國家富裕得四海矚目。那個叫蘇秦的說客關於臨淄城的一段名言,什麼“家敦而富,誌高而揚”等等,說的就是齊國的這個時期。
齊國建有稷下學宮,裏麵容納了幾千個人,他們在做什麼?有人說什麼也不做—不,他們全心全意在做一件最大的事情,就是研究學問,進行思想,思想人類生存之道。天下最優秀的大思想家都聚集在學宮裏,這遠勝於今天的社科院再加科學院。各門各派的著名人物都彙聚一堂,“百家爭鳴”說的就是他們這個學宮。這一部分人是國之珍寶,待遇優厚之極,住寬敞的大屋,有的還被封為上大夫。
齊國的興盛與他們這些稷下先生大有關係。當時的物質何等豐饒,相匹配的就是同樣豐饒的思想:這二者一旦不能平衡,社會就會出大問題。一般來說,“大物”要有“大言”來偕配。而我們時下的世界,隻有“大物”,哪裏還有什麼“大言”,歲月失衡,所以就要經受生存之苦,眼睜睜地看著這個世界混亂到如此地步。
齊國當年的這種做法被多個國家效仿,不僅是秦國這樣的西方大國,就連彈丸小國,都想把天下最好的思想家吸引到他們那兒去。所以學者們選擇、施展抱負的機會就多了,一個國家不理想,不利於思想的環境,他就可以到另一個國家去,以此來保證思想的自由和有效。這可能是一個時期思想燦爛的最重要的條件。如果把他們禁錮在一個地方,動輒殺戮,那就隻能是“千夫之諾諾”,而難以出現“一士之諤諤”。
齊國衰敗的曆史,就是稷下學宮由盛到衰的曆史。這是一條物質壓倒精神、最後將國家引向腐敗的典型案例。後來秦國統一了中國,統一後的中國成為一個以農為本的國家,一個封建專製國家。而齊國重魚鹽之利,重商主義傳統強大。秦國則最害怕國人經商,更不要人思想,所有思想類的書都燒掉了,敢於經商和思想的人則被殺掉,這就是商鞅變法的結果。秦始皇的焚書坑儒來自商鞅的嚴刑峻法傳統。整個國家走向了極端的專製,當然不會有商業化,也不會有自由的思想。
秦國統一之後,士人沒有可以流動放言的地方,要放言,也隻有像徐福一樣,以為秦始皇尋找長生不老藥為名遠逃海外。所以大一統的封建中國演化成了一個思想者很難獨立的國家:別看有好多機構,什麼翰林院之類,養了一些“思想人”,但這些人隻是用來詮釋“家國”思想的,根本不是什麼思想家,而是很可憐的一種職業。正由於這種詮釋的種種規定是很嚴格的,所以說這種行業十分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