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思想者要委婉地表達,有的就轉向了文學。的確,好多古代的文學家承擔起了專業思想家的角色。同時,思想的表述也非常複雜,有時很難用直接的論說表達,它常常不得不借助於形象、詩境,以各種各樣的手段來表現和描述。文學恰好有這樣一部分功能。文學有娛樂的功能,也有教育的審美的功能。所以文學家都分擔了思想家的角色,這就是為什麼人們常常說:一個傑出的作家一定是思想家。
翻開文學的曆史,看不到一個全心傾力於娛樂的人會是一個偉大的作家。所有偉大的作家幾乎都在寫悲劇,因為思想能夠洞悉人性的深淵。司馬遷是個偉大的作家,更是偉大的思想家,魯迅也是如此,我們的鄰居俄羅斯作家中也不乏這樣的人。
兩極之苦
可是在重商主義時代,在全球化的境遇之下,作家會走到一個拐點上去。或許很少像今天一樣,有一大批寫作人完全舍棄了思想和責任,徹底地、毫無顧忌地走向了娛樂,而且完全適應完全順從。這不過是世界性的潮流罷了。前邊說了,文學的娛樂功能是存在的,但我們不能把這個功能無限地放大,最後讓其成為唯一的、所有的、終極的目標;尤其不能讓它成為一個行規和準則,因為一旦這樣就危險了。
作家一頭栽到物質主義的泥潭裏去,就他的結局來看,也是一件非常殘酷的事情:不能自拔,淹沒過頂。沒有辦法,冷戰結束了,東西方長期較量的結果,是物質主義技術主義欲望主義勝利了。東方集團曾經寄希望於自己的探索,探索與西方完全不同的另一種可能,結果並不理想:雖然注重精神,卻走向了反麵,令自身的精神環境變得非常嚴酷,走向了另一個極端。精神萬能、思想萬能、階級鬥爭萬能,最後使人類生活變得畸形,結果對社會的破壞力更加巨大,絕無什麼幸福可言。
可是赤裸裸的物質主義也讓人厭煩和懼怕。八十年代人們到西方去,可以好好對比和觀察一番。那時柏林牆還在,大牆兩麵就是不同的兩個範本。在東德,當時路上常常看到跑動的大拖拉機,用鐵鏈把一個大油桶固定在托盤上突突地跑。城區,市相,氣息,經濟不發達,許多時候會讓人聯想到中國。而在牆的另一麵就完全不一樣,到處燈紅酒綠,物質極大地豐富,同時另一些東西也無法回避—黃色畫報、性商店、電影院播放三級片,是這些伴隨著經濟潮湧。大牆兩邊的精神麵貌迥然不同:一邊有很多鬆鬆散散的人、安然自處的人,也夾雜著不少臉色灰暗的人,因為整個社會劇烈旋轉,物質和欲望的發動機高速運轉,人生活在裏麵是很疲憊的;另一邊的人比較樸素、單調,但這其中常會發現許多臉色鮮亮、精神飽滿的人,這些人精力集中,身上有一種勁抖抖的感覺。
不同的生活就這樣影響和決定著一些人。這種比較是很有意思的。可見不同的道路,帶來的結果是不一樣的,各有自己好的方麵,也各有其壞的一麵,千萬不能以為某一方一切都是好的,另一方則一切都是不堪的。這當然不會。不必完全譴責西方的生活方式,也更不必讚揚東方的精神禁錮和物質貧瘠。“極左”道路帶給我們這一代人的痛苦太深了。我們許多人半輩子都是在“極左”思潮下掙紮的,大概很少有人想再次返回那樣的時代。人們思考問題的時候常常覺得“兩難”,因為不自覺地就要在兩極思維裏衝撞折騰。其實事物是更為複雜的,並非一定是兩難,也有可能是多難、多種選擇;也許需要我們有一種更加強大的理性去貫徹、去綜合。
一個人要獨立思考,就不能人雲亦雲,不能慌慌張張跟上一股潮流奔跑。我們現在或許麵臨著另一個危機,一個十字路口。在這樣的時候,尤其不能把不同於物質主義和重商主義的種種探索簡單化,不能走向另一種極端。這就好比對齊國和秦國的比較:管仲的燈紅酒綠聲色犬馬不好,它導致了齊國的衰敗;那麼商鞅的嚴刑峻法就好嗎?二者一個熱一個冷,兩極相通,最後都走向了毀滅,都不能持久。
粗鄙的財富
我們傾盡全力積累起來的物質財富,能夠保存下來嗎?曆史上我們擁有的財富已經夠多了,卻沒有傳遞下來。我們不得不一次次從頭開始,再來治理我們的“一窮二白”。現在是全民搞錢,為國民生產總值的飛躍再飛躍而忙碌,一直這樣搞下去,這就是我們全部的生活和目的?我們再富,富得像當年的齊國臨淄一樣,最後又能怎麼樣?誰來回答這個問題?
有人做過統計,說清代康乾盛世時期的國民生產總值,占全世界的幾分之一,太厲害了。但最後清王朝怎樣了,我們都知道。無論怎麼富,富到唐代、清代一樣總算可以了吧,可是結局怎樣我們都知道。物質的積累是人的原始欲望,是連動物都有的本能,人天生就想追求物質享樂。這個世界如果稍微太平一點,沒有戰爭和瘟疫,沒有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總會富裕起來的。但問題是財富隻是一時的,它不能長久地保存和一再地積累下去,我們沒有這個能力。
這樣談就把話說到底了,就是再富也沒有用,財富遲早還是得毀掉,即便富得跟唐代清代一樣,還是要毀掉。原來比較起來,財富算是很容易積累的東西,隻要沒有戰亂之類耽誤,就能辦到。這樣的例子在曆史上會不斷地找到答案:我們隻要稍微太平一段時間,國家就得到治理,財富就得到聚集,個人生活就得到極大改善。所以財富的積累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它從來不是人類的最大難題,而是一個水到渠成的必然結果。
但我們可以把話問到極端—辛辛苦苦積累起那麼多的財富,卻又保不住,這會是多大的浪費?曆史上哪有把財富穩穩保住的朝代?它總要被戰亂、瘟疫、國政的失誤給毀掉,這幾乎概無例外。除了財富,還有什麼能夠自然地積累?是科技,科技成果會一點點增加,並且能夠有效地保存,這一點它和財富有所不同。回想“二戰”時期打得那麼激烈,我們對核技術的開發、對其他一些科技成果的發展,仍然沒有中斷且突飛猛進。好多科技的突破,在國內外曆史上,都不是在非常太平的年代,可是它一旦發明,就會像接力棒一樣,一代代傳遞下去。
科技類的東西,隻要有人類就不會中斷積累。戰亂和貧困會影響它積累的速度,卻不必讓它從頭開始。所有的科技發現和建樹,比如醫療方麵、物理方麵—即便是古代黃道婆發明的紡織技術,都得到了傳遞和積累。談到這兒就很清楚了,追逐財富是人的一種本能,所以有人說最好的政府不要過多地幹涉企業,也不要一味倡導百姓搞錢,因為它在大致太平的年代裏根本不成問題。但是隻要天下一亂,財富就會失去。看來管理社會的方法、美好的情感和思想等等,這些東西才是最難以積累的。中國的孔孟及國外的思想家們有那麼多了不起的思想,也還是遭到了大麵積的批判和抵製,因為都覺得自己的那一套高明,誰也不服誰。再傑出的思想、再清晰的理性也要被不停地否定、爭論和懷疑。
當年有個學者在窯洞裏問一個革命領導人:各朝各代都如此,“其興也勃,其毀也驟”,你們打算怎麼解決這個問題?學者所問的這種現象太普遍了,像劉邦的興起、秦國的滅亡、前蘇聯的解體等等。學者說曆朝曆代都有一個周期率,你們準備怎樣逃出這個周期率?領導人的回答是“群眾運動”,即依靠群眾來監督權力。這樣講容易,實行起來是極難的。看來這更多的還不是一個心願的問題,而是一個機製的問題。
這說的是怎樣讓思想得到有效的積累。把管理國家的方法、把道德倫理方麵的東西保存下來,讓社會成長和進步,這是多麼浩大的一個工程,它比世界上所有的轟轟烈烈的生死肉搏還要艱巨十倍,這裏需要的部隊和戰士要更加卓越。因為這場難以取勝的人類之戰,要求參與者有更高的素質和境界,組成一支龐大的理性隊伍。這是最難的。
人類到現在為止,出現了許多次科技飛躍,但還沒有發生文化思想的飛躍。思想層麵道德層麵的東西難以進步,但是這個層麵一旦出現了嚴重問題,無論擁有多少財富、多麼先進的科技,都不能挽救我們痛苦的命運。科技給人類帶來多少希望,可它也是終結我們人類所有幸福的最有效、最直接的一個殺手鐧,比如核技術。
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窮怕了,就會不顧一切地抓緊眼前利益,大搞科技興國。現在我們這裏沒有思想文化類院士,這在世界各國都是罕見的情形。可見我們一直輕視的,恰恰正是人類花了幾千年時間都沒有解決的那些根本問題。
如果粗鄙的財富能帶來希望,人類文明也就一錢不值了。
美好的傳統
人類需要精神力量、需要理想,這對於一個族群是最終起決定作用的。信仰的力量讓我們對物質主義有所控製,有深刻的警覺,以抵禦它的腐蝕力。曆史上西方發生的一些衝突和爭執有多方麵的原因,不能一概作出簡單化的理解,它們往往關係到非常複雜的文化問題、宗教問題。當然,對物質腐蝕精神的恐懼也會引來偏執的做法,也會演化成另一種暴力。這種暴力會利用人們對物質主義毀滅世界的憂慮,反過來妨害人類的自由權力。這的確也曾導致了人類曆史上的一場場浩劫,成為黑暗的另一頁。
不過現實情形仍然是強大的物質主義、欲望主義橫行無忌,西方和東方莫不如此。物質化和欲望化讓我們這個世界進一步臣服,陷入了比較普遍的娛樂化和享受化。這已經是沒有辦法的事,網絡擋不住,電影擋不住,文學也擋不住,人在一種欲望的魔法麵前束手無策。東西方都沒有辦法,無論英國法國這種老牌歐洲國家,還是其他,全都一片潰退。法國脖子很硬,很浪漫很理想主義,堅持歐洲核心的價值體係,在抵抗當今這個世界暴發戶的行動中是非常倔強的—但無論如何,最後還是慢慢跟上物質主義消費主義這頭魔獸。
現在的情形是,快餐將全麵打敗東方和西方的大餐。歐洲傳統很深,有點像中國,可是在新的重商主義的圍困之下,要堅守過去的文化傳統將是很難的。
這樣談論傳統文化,是想放到一個大的文化框架和曆史框架中去加以判斷。看來一切都沒有那麼簡單,我們在麵對壓倒一切、瘋狂東進的物質主義浪潮中,到了好好定神的時候了。失敗了的東方能否有所作為?擺在我們每個人麵前的考驗是現成的、切近的和嚴峻的,這就是今後何去何從。
在這種情形之下,也許真的到了重新回頭檢視中國五千年文明的時刻了。我們一開始說的讀古典太少,就是出於這種急迫心情。四五十年代出生的這一茬人,也許到了四十歲以後才開始大量閱讀中國古典,迷於國粹,開始喜歡屈原、李白、杜甫、蘇東坡、諸子百家。有人說這是因為人老了,是老人征兆。四十多歲的人就算老嗎?是否應該視為一種人生覺悟?
人年紀大了以後的確會慢慢喜歡起中國的傳統文化。因為閱曆是最了不起的一筆財富,它會促使一個人自覺地思考一些大問題,比如尋找對抗這個物欲世界的武器。在尋找的過程當中,他們會找到自己的傳統這裏。就藝術和思想而言,我們今天遠遠沒有達到曆史的高度。我們會發現孔子、孟子和荀子等,他們談的很多問題,在今天看都是立足點很高的。孟子當年造訪齊宣王,闡述“仁政”理想,齊宣王為了表達對這位天下最有名的學者的敬意,接待極其盛隆。齊宣王說:你這個道理很好,很了不起,但我這個人又好色、又好財富,並熱衷於搞武裝,怎麼辦呢?孟子因勢利導,一一將其化解—那一段對話有趣極了。
今天十分需要閱讀古代聖賢,並且要看原典,而不能滿足於他人的解釋。因為原典是不能取代的。古漢語是另一種語言,它優美無比卻又磨人的性子。讀那個時候的文學作品,我們會發現今不如昔,讀那個時期的思想家,我們會發現今天的人太囉嗦太浮淺。有人說這是厚古薄今,不,我們長期以來隻是厚今薄古,對古代的思想藝術結晶隻是翻一翻而已,從來不求甚解。我們現在思考問題,自覺不自覺就要局限在當代和現代的坐標中。我們剛才說的是幾千年來的思想家,那是漫長的思想之河裏產生的一些巨人。直到現在,有誰說出了孟子的“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我善養吾浩然之氣”,這樣一些擲地有聲的話?
要增加自己的力量,就必然要進入偉大的傳統之中,這才是信心之源。也許我們今天和物質主義的對抗是一場悲劇,但是沒有這種對抗,將是更大的悲劇。
(2008年9月18日,標題為整理時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