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的演變—在中國石油大學的演講
這是第一次到石油大學黃島校區。1983年到過黃島,那時候這裏還有些荒涼,沒有這麼多高樓。當年的情景好像就在眼前,可是一眨眼二十多年就過去了。在這二十多年裏,我們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任何巨大的變化都是一點一點積累的、在不知不覺中演變而成的。
閱讀的演變
文學與社會緊密相聯,是它的神經、它的晴雨表。從八十年代初到現在,文學已經發生了猝不及防的變化,文學寫作、文學教育和文學閱讀,與當年相比都有了極大的改變。這種種變化,如果親身經曆了整個過程,就會有許多感慨,有深入的理解。
稍稍注意一下,就會發現真正的文學閱讀之難:今天,它在某一部分人那裏幾近消亡,幾乎是沒有。即便有,也遠遠不像過去那樣深入和依賴了。看一本文學書,很多的時候不過是翻翻而已—這裏指看印刷品,如果看網絡作品,那就更草率,簡直是一目十行。閱讀在這些人眼裏越來越成了一件苦差事,而不是莫大的享受。過去則不同,那是真正的享受,難忘的享受。為了找一本書而東奔西跑、夜不能眠的情景,許多人記憶猶新。
在這二十多年的時間裏,我們到底經曆了什麼,是什麼使我們變得如此不耐煩、如此行色匆匆?是我們自己的生命質地發生了變化,還是書籍本身?
當然是我們自己的變化。我們的生命被什麼傷害過,以至於發生了至關重要的改變,這種改變的結果也許是可怕的,它將日益顯現出來。
通常覺得可讀的東西很少,就是說能夠讓人長時間坐在那裏閱讀的文學作品不多。現在出版的文學雜誌讓人失望,發表的很多小說也讓人厭煩,翻譯過來的大量歐美小說讀起來也不過爾爾。包括我們現在出版的介紹外國文學的十幾種雜誌—它們常常非常及時地介紹世界範圍內的新作品。可能任何一個民族都沒有這麼多翻譯家、這麼龐大的一個翻譯隊伍,總能把作品及時地譯介過來。這些作品一般來說是經過挑選的,即所謂的好作品。但它們仍然沒有給我們帶來應有的閱讀滿足。
搜索記憶,可以確定大約幾十種過去強烈吸引過我們、使我們陶醉過的文學名著。今天重讀下來,會發現過去使我們無比感動的東西,而今大部分都不再讓人有那種感覺了,它甚至會引起厭煩。當年和作者一塊兒跳動的脈搏、心靈上同呼吸共戰栗的感覺,幾乎沒有了。
當年的閱讀是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一本好書,看到最後一部分的時候,產生的不僅是失落感,還有一種類似於懼怕的感覺—害怕長期沉浸於其中的一個世界就要消失。我們隨著主人公的生活感慨和激動,那種感覺無以言表。在即將從這個世界走出的一刻,有一種一時不知再到哪裏去的茫然。
那時候讀書不怕長,甚至越長越好。
兩位作家
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俄羅斯的兩位大作家。托爾斯泰是位伯爵,一生非常富有,物質生活優越,在圖拉有一個大莊園,在莫斯科城還有一個占地十餘畝的寬敞居所。在當時的俄羅斯,他的文學地位是非常高的。在他很年輕的時候,屠格涅夫是文壇上最有影響的中青年作家,後來托爾斯泰則超越了他。陀思妥耶夫斯基當時在國內沒有那麼高的地位。發生在他生活中的最重大的事件是,他曾經被沙皇判了絞刑,行刑的頭套都戴上了,又突然傳來特赦令。可以說他是從地獄邊緣上生還的作家。他的作品中有刻骨的記憶,有劇烈的靈魂的搏鬥和痛苦。今天,世界上評價這兩位偉大的俄羅斯作家時,總是給予最高的讚譽。
晚年的托爾斯泰坐著馬車出走,病倒在一個鄉間小站。他要尋找和實踐一種底層的生活,為自己一生享有的優越的物質條件感到不安。他一直在叩問,在尋找。最後他就死在這個小站裏。當時的沙皇感到緊張,一個政治軍事和物質的全麵執掌者,竟然如此害怕一個精神領袖。記載中,托爾斯泰在病危的時候,沙皇在許多地方布置了兵力,在重要的關卡實行了戒備。托爾斯泰出走後,人們到他的臥室裏,發現打開的一本書中夾著一支筆,這本書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是他生前讀過的最後一本書。
我們當年閱讀這本書的時候還有一定難度,比如說大量關於宗教的一些辯論、議論。讀小說的人總希望情節快速發展,《卡拉馬佐夫兄弟》卻不能如願。書中寫了兄弟關於宗教的辯論,可能長達十萬字,激烈的爭執,關於靈魂、生活的那種滔滔不絕的討論今天怎麼受得了?但我們當時一旦順著故事的脈絡進入,竟能一直參加他們的辯論,被他們那種激動、滿腔熱情和熱血沸騰強烈地感染。這種感動與讀一個好玩的故事當然完全不同。
我們的精神世界被深刻地影響了。很多年過去,忘記了多少東西,但總也忘不了在閱讀中所經曆的那種撞擊、那種靈魂深處被射線擊中的戰栗感。這是無法忘懷的。具體的內容可以忘掉,但忘不了那種壯懷激烈、真誠執著的人物和場景。人和人大不一樣,有的人能為那些遙遠的、更大的生命問題去思索和悟想,夜不能寐,陷入這樣的一種苦境—世界上真的有這種值得我們景仰的精神、這種追究的力量—這樣的作家和作品才稱得上偉大。
有人每年都要讀的一本書,至少認真讀一遍的書,這就是《複活》。我們回想當年讀這本書的情景,仍然還記得起那種感動。可是今天再讀一遍,感動雖有,但記憶中沉迷在其中的那種大感動卻沒有了。書沒有變,閱讀的人是同一個—我們自己的生命性質改變了,今天的我們已不是昨天,今天無論怎麼專注於文學問題,專注於那種嚴肅的質詢,身上還是落滿了時代的塵埃。人一天天變老,但身上有一種最寶貴的東西,即感動的能力、關懷的能力,它們的老化才是更可怕的。
障礙何在
閱讀與寫作之間隔開了什麼,這之間存在著過去所沒有的一道障礙。這是怎麼造成的?
首先是文學寫作發生了明顯的改變,這種變化遵循著一個規律,即越來越遷就當下的讀者。這樣一路下來,作品變得更機智更俏皮,更現實更狹窄,也更單薄,可謂極盡娛樂之能事。還有就是,我們生活在高科技時代,越來越多地束縛在一個虛擬的世界裏,沒有機會也沒有勇氣麵對真實客觀的世界,生命裏的勇氣和衝動也就萎縮了。
比如戰爭,古代在馬上用冷兵器、近距離地刺殺,這樣把敵人殺死,自己身上也不會幹淨,會沾上沙和血。甚至兩個人要格鬥、肉搏,要麵對被征服者和死亡者的眼睛,要麵對燙人的鮮血,那個時候的感觸,迫使一個生命死亡的感觸,會多麼複雜深刻。後來發明了槍,幾百米就可以把人殺死,死亡的現場感就會減弱。問一個老戰士:你打了一輩子仗,打沒打死過人?他說似乎打死了一個—向那人瞄準後,對方晃了一下再沒有出現,應該是受傷或死了。
可見最終是否打死都不知道,都不敢肯定,對生命死亡的感受又會怎樣?一個生命的消亡給他構成的刺激又會怎樣?
科技快速發展的今天,一場戰事可以像做電腦遊戲一樣,根本看不到敵手,人在千萬裏之外按一下按鈕,敵對組織就會滅亡,整個戰役也就結束了,而且它慘烈的現場隻變成了發射過來的那一張電子圖片。這樣的事情與兒童都能做的遊戲相近,花幾秒鍾按一個鍵就行了。這又從何而談糾纏一生的現場感?
從戰場談到文學,道理都是一樣的。現在的人們越來越熱衷於用第二手、第三手甚至是第四手的材料去構築自己的經驗,表達自己的看法,認識周邊的生活;靠一個冷冰冰的電腦屏幕、電視熒屏去認識世界,而且當成了我們的全部世界。然而這是一個偽裝的世界,是用燈光和攝影家的鏡頭去選擇過的一個世界。在這樣的世界裏生活、思考,然後再去創造,這樣的文學怎麼會不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虛假、越來越遊戲化娛樂化?
麵對真正的血與沙、真正的大地、真正的高山峻嶺的那種感覺沒有了,所以文學的情感力量和濃度肯定要大大降低,這種降低使我們今天的文學越來越走向渺小、內向、遊戲;偉大的靈魂,偉大的文學巨人,要產生當然很難。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精神的水和空氣。
閱讀在變化、創造在變化,整個精神的水和空氣都在變化,於是不可能有產生偉大作家和偉大讀者的那種機製。我們已經喪失了那樣的一個時空。所以說書與人之間的障礙,是更長的時間裏一點點形成的。
經典之外
有人甚至不明白,說現在有那麼多電視網絡小報,每天有大量信息鋪天蓋地而來,為什麼還要讀文學作品?可見他們把文學閱讀簡化成一種獲取信息的渠道,或者直接是一種娛樂消遣方式。這顯然是一種誤解。
文學閱讀首先給予的是語言的快感,是領略和洞悉人性的奧秘。從一個傑出的文學家那裏獲得的感受與認知,是從其他方麵難以獲取的。文學作為一種生命現象,對它的需要是與生俱來的。雅文學的主要功能當然不是娛樂,它既有詩性的深邃又有科學的縝密,需要一種學習探索、一種對生命深層的諸多好奇才能進入。一些社科和自然科學書籍,人們不會帶著娛樂的心態去閱讀,從一開始的心理設定就不是。而文學書籍比較起那些書籍,同樣深奧或更加深奧。它需要讀者的虔誠和探究,因為隻有如此才能深入,並最終收獲巨大的回報。
現在大學裏甚至可以遇到個別不讀原著的文學研究者。一個作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和評論的人,居然沒有讀過《紅樓夢》,還說關於《紅樓夢》的研究資料很多,已經知道寫的是什麼,不需要去讀,不需要去浪費時間。讓人不明白的是,文學是語言藝術,他最起碼要貼著語言才能走進《紅樓夢》。情節調度、各種機趣及巨大的生活和藝術信息,非要反複閱讀才會有一點領悟。
如果我們這個時期的相當一部分人都隔在經典之外,就不是一般的文學問題了。文學不僅僅是一個專業,它始終是與生命和靈魂緊貼一體的。詩性是一個民族的核心隱秘,它不僅體現了人類追求完美的一種本能,還包含了更多的不可思議的能量。有一句話說得好:任何一個國家或民族,當文學在這裏成為一小部分人的事情,成為一個專業內的一部分人津津樂道的一件事情,而並非整個民族的向往和愛好的話,那麼這個民族一定是非常野蠻的。這實在說得精當而準確,它可以引起我們的諸多回憶。小到一個地區大到一個國家,即便物質並不豐裕的時期,可是隻要他們的人民仍然熱愛著文學,就不至於野蠻。一個所謂的詩書之國喪失了讀書的風氣,這比什麼都可悲。而中國的傳統實際上是能夠讀書的,這個民族尊敬詩,尊敬經典,連不識字的老百姓都代代如此。文學在這裏從來不是一個專業、一個小圈子談論的事情。
然而事情走到了今天這一步,實在令人深長思之。我們痛心的是相當多的人隔在了經典之外,我們擔心的是世界從此走向野蠻。
陽狂之患
現在的文學研究生班,女的多於男的。有的男生甚至說,他在學校裏受到了環境的影響,那些人認為有本事的要讀理科,沒本事的才讀文科,所以女孩子考文的才多。可見竟有這樣的狹隘認識。其實凡是選擇都要從自身情況出發,凡事業要取得成就都不容易。技術理工屬於工具,它當然重要;人文精神則決定了工具的使用,對於人類是更重要的。技術,一般而言是能夠得到有效積累的,技術總是能夠一代一代繼承下去。但是精神的部分,人文倫理道德範疇的東西,就很難積累。孔子的東西很好,但“五四”之後,要不停地批“孔老二”,要“打倒孔家店”。除了打倒,還有曆代帝王的利用和歪曲,要將其改造成更利於專製和統治的部分。所以說思想和精神層麵的東西,要確立並得到世代認可,要積累和發展,總是非常困難的。
在這裏借用中醫的概念做一個比喻。技術的那一部分東西,比如是陽;人文精神的東西,比如是陰。如果陰陽平衡的話,那麼這個社會的機體就是正常的健康的;如果陰過分耗損,陽就多出來,那麼這個生命就會出問題。中醫論述的一種病叫“陽狂”,就是當一個人的“陰”被一損再損時,陰陽即發生了嚴重失衡—陰太虛了,陽就相對太強,結果就得了“陽狂”,症狀是亂跳亂叫,就像精神狂躁症一樣。一個人是這樣,一個國家也是如此,所以現在我們的世界,用中醫的觀點來鑒定,就是患了“陽狂”。無限地發展物質,無限地發展技術,對人文精神無比踐踏和輕視。實用主義得到了空前的推崇。這個“實用”即使眼前有用,放眼以後有用還是有害就不知道了。所以我們的國家,不僅人文的東西受輕視,即便理工內部的基礎科學、理論科學也受到輕視。因為它不實用。
有人最重視的是那種馬上獲利、恨不得明天就用得上的技術。技術好比是一杆槍,沒有腦袋來管住它,它就會盲目地、瘋狂地掃射,產生出不可想象的破壞力。人類的曆史說明,對這些技術的控製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單純的技術是中性的,加上思想才有方向和意義。沒有技術的無限發展,人類自然享受不到這麼多現代成果,可是也不會走向毀滅的邊緣。核技術很了不起,能發電能作核動力,可它還會讓人類永遠麵臨著毀滅的威脅。這就是技術的可怕。所以愛因斯坦晚年認為科學技術是功過相抵的,最高尚最了不起的職業,仍然是人心靈方麵的影響者,是做教化靈魂的工作。
我們現在是物質化技術化的一個世界,是變得完全瘋狂的沒有理性的一個世界。所以在這裏,我們特別渴望那些搞理工的人一定要有人文關懷,一定要思考社會問題,要成為一個知識分子。這樣的人,在中國古代和今天以至於未來,才算得上第一流的人物。偉大的科學家如居裏夫人、波爾、愛因斯坦,他們都有非常強大的人文關懷力。孔子孟子,李白杜甫,如果沒有這一類人,很可能我們今天的生活是完全另一個樣子,我們會處在相當的精神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