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輯(二)(2 / 3)

技術與人文

我們可以回顧一下當年的曆史。“二戰”期間納粹急於核武器的發明,那時候如果科學家完全喪失了人文情懷,後果不堪設想。有一個話劇叫《哥本哈根》,就是講這樣一個故事。德國那邊的一個核專家,到哥本哈根去找一個偉大的物理學家,想說服他加入核競賽,而這位科學家用各種方法拒絕了,且冒著生命危險。

前幾年舉行過一個“科學·文學·未來”的科學家與文學家的對話會。對話會一開始是平和的,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就出現問題了,有的作家發言,譴責技術對世界的汙染、破壞等負麵影響,最後把科學家講毛了。科學家說怎麼能這樣講呢,我們技術推動了人類的發展,許多負麵的東西是人文出了問題,而作家是搞人文的,不去負責反來指責。其實這才是最大的誤解。人文與科學應該是統一的,作家也應該有科學家的縝密,科學家更應具備人文境界。科學家不能因為是從事技術研究的,就不管不顧其他。科學家首先是一個人,要思考人的未來、社會的進步。一個好的科學家,腦子應該有一半甚至更多,是用來思考人文和道德問題。如同愛因斯坦評價居裏夫人的話:她對於道德方麵的貢獻,實際上遠大於科學領域的貢獻。現在許多搞科學的,熱衷於技術與資本的結合,搞垮了我們的環境,根本不顧老百姓的死活。所以不能說科學家隻搞科學,剩下的事讓人文工作者去做。這是一種不負責任的機械理解。

在紀念居裏夫人誕辰的一個紀念會上,愛因斯坦就說了這樣一段話:今天各界的名流來得很多,大家讚頌她的科學成就,但我今天在這裏要說的,是她了不起的道德感。她在道德方麵作出的貢獻,比已知的她在科學上所做的要多得多,她最能使我感佩的,就是她的道德感。

我們生活的時代,生活的國度,需要有強烈人文關懷的人。文學家、思想家、道德倫理家,是我們這個時代最需要最欠缺的。我們需要這一部分人去平衡已經傾斜的世界,他們的工作無比光榮和偉大。要立誌做一個無論遇到多少挫折、碰多少壁都不回頭的思考者。這樣的一生很可能會有挫折和困難,但未敢忘記的是,我們生活在一個物質和技術過分張揚、不管不顧的時代,人類因此遭到了空前的浩劫,或者可以說已邁入了毀滅的邊緣。所以說今天最急切最需要的,仍然是一個頂住了世俗壓力、不斷開拓自己思想的人。要不懈地追求完美,保持思想的能力,以此遏製技術主義、物質主義對這個世界無可挽回的破壞。

附:幾個小問題

悲觀或積極

這個世界如果沒有前仆後繼的推動力,以它的一種自然屬性、一種力量,能不能向前發展?大概不能。即便有我們大家的奮鬥加上去,它還是往下而不是往上。這是非常悲觀的。但這種悲觀,並不妨礙我們有積極的態度,即所謂的“一息尚存,奮鬥不止”“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有很多這樣的報道,讓人疑惑。比如美國的登月計劃,很多文件現在解密了,說當時宇航員一上了月球,馬上發現有一排飛碟之類的東西停留在那兒。就是說宇宙中存在一些超人類的智慧體、生命體,他們早就抵達月球,正等待和觀察。不明飛行物過去被認為是無稽之談,現在卻不同了。還有一些更驚人的事情,比如說考古勘探的發現:在幾萬年前甚至更早的化石上,發現了原子爆炸留下的痕跡;挖出來的遠古時期的石塊,打開後發現了合成金屬,現有的技術造不出來;從古墓中出土了一個彩電……類似的報道很多,其中有的可能是嘩眾取寵,是假新聞。但不能否定所有。這些時間地點人物等信息要素俱在,即便其中有百分之一的真實,那也要把我們整個思維的基礎給顛覆了。

我們或者需要得出一個結論,即人類文明曾經一次或多次達到並超過現在的水平;也就是說,地球上的人類文明不止一次被毀滅過。既然如此,就說明一個問題:技術挽救不了人類的明天。技術的自然發展,甚至會導致人類社會的滅亡。同時也說明,技術是能夠得到有效積累的,它不論積累得多麼慢,都能夠一直向前。但是指導技術、限製技術的那些思想、精神、人文,倫理道德層麵的東西,卻從來得不到有效的積累。人類的曆史就是這樣的。

有些老作家、藝術家和科學家,一問及對人類未來的看法,就哈哈大笑,說:“我對未來充滿希望!”大家就熱烈鼓掌。博個口彩很容易,說真話卻很難。

所以真實的一些感觸是:我們要做的應該是怎樣減緩人類走向末路的速度。我們活過了,別人還要活,並且要活得有尊嚴。文學即不斷地追求完美,呼喚和發掘人類的這種能力。

一毫米的理想

整個世界已經技術化、物質化,變得非常危險。現在整個的物質主義統領的文化,它的發動機在北美。他們試圖做、並且已經在相當程度上做到了,就是決定整個世界的遊戲規則。控製能源,輸出自己的生活方式,毀滅東方文化,讓我們的生活變得無比野蠻。

當我們提出建設自己的文化、自己的生活時,反而會遇到巨大的阻力。我們危險地拋棄了自己的民族個性,寧可跟在他人後麵可笑地模仿。我們現在的娛樂至上、物質至上,都是另一些文化中大力推行的東西,而我們的傳統文化中對這些是充滿警惕的。這些東西隻能加速世界的頹敗和毀滅。

最低賤的職業,就是去做一個一點理想都沒有的管理者。從事社會管理同樣是有抱負的事業,所謂的“造福一方”,這不過是最起碼的自我要求。這並非是一種特別遠大的理想,而隻是基本的為人的正義。想著怎樣讓老百姓得到安全,怎樣使權勢階層更少一點欺壓老百姓,這也不算什麼了不起的宏誌。我們隻要求他們能有一毫米的理想,即便這樣也好。可惜這其中相當一部分隻想不勞而獲。於是我們就將這種選擇看成世界上最下賤的職業。

弱國無文學

對文學的認識、判斷,並非直觀簡單到了一眼看穿的地步,這需要閱曆和修養。但有感悟力和鑒賞力也不能保證說出真話,不能保證作出正確的選擇。因為文學鑒賞也有一個勢利眼的問題,有察言觀色的問題,有一個遷就和跟隨話語強勢的問題。其實真正的文學閱讀恰恰是個人的、個性的,而不是急於達成共識的事情。

在商業消費時代,必然會是一個文學勢利眼的時代。這樣的時代要真正保持個人的品格和操守可能很難。要看有錢人怎麼說,看強勢國家和強勢群體怎麼說。貶低一部傑出的作品又不犯法,昧著良心吹捧一部劣作同樣也不犯法。這裏唯有所謂的良知良能在起作用。

人是大致願意適應周圍環境的動物,所以在一個群體中,如果大多數人都在胡鬧,唯有一個人在頑強地堅持,這個人就是了不起的。要保持理性和良知,不去適應那些壞的東西,哪怕犧牲自己也不適應,這樣的人其實就是傑出的人物。比如愛因斯坦,他適應大多數人的見解,能成為偉大的物理學家嗎?如果雨果在文學上盡量適應時尚,也不能成為偉大的文學家。所有傑出的人物,為了堅持真理是勇於冒犯的、特立獨行的,是要千方百計保持自己頑強鬥誌和強大生存的那種人。

我們知道,人的判斷力是多麼的不可靠,被別人影響又是多麼的容易。堅持是困難的。一份報紙發行幾十萬份,以報社的權威、記者的名義、采訪的莊重,這一切加在一塊兒去影響閱讀和判斷,信還是不信?電視上燈光照明,還擺著鮮花,宣讀者慷慨激昂,信還是不信?在文學閱讀中保持獨立的思考和理性的思考,既是最起碼的,又是最難做到的。

有一句話叫“弱國無外交”。這裏說的是一個弱小的國家,和列強打交道,外交官很難做,說話不硬氣,沒有辦法討價還價。實力直接影響一個國家的話語權。其實弱國不光是沒有外交,弱國還沒有文學。真的沒有嗎?當然不是,這裏指弱國的文學輿論往往要受西方強國的製約,要看他們的臉色。他們推崇的作品和作家,這邊的文學人士才敢說好,誇起來才有底氣。殊不知強國的趣味和口氣是他們自己的,他們要讀得懂得東方的文學,即便沒有偏見也需要付出極大的勞動。結果就是,一個民族真正的文學、真正的詩意被淹沒了,誤解了。

國勢羸弱,文學就沒有地位,除非是讓強勢國家感到了好奇,讓他們從另一個意義上欣賞—但那又離開了文學。勢利眼使人變得愚蠢,不分青紅皂白,指鹿為馬。強勢國家不承認的文學,這邊的評論家不敢相信、讀者也不敢相信,許多人都不敢相信。所以今天的中國,中國的卡夫卡,中國的福克納,這一套比喻都來了。中國有那麼多偉大的作家,像屈原李白杜甫,沒人說誰像他們、學習他們。再看國外眼光:優秀者大有人在,但許多人畢竟沒有長期的中國生活實感,沒有中華文化的基礎,要深入理解中國文學,特別是當代文學是困難的。一個民族生長和跳動的那種東西,長期累積的那些東西,需要一個漫長的領悟過程。中國文學的脈搏和中醫的脈搏一樣,要外國人號準是很難的,因為它畢竟玄奧。

禮求於野

做思想與文學工作的人,不一定要生活在中心城市。因為這些地方太鬧太吵,聲音太多。所以一些優秀的作家大量時間不是呆在省會或其他大城市。有些人千方百計往大城市跑,嫌自己的地方小、偏僻、不發達。可是翻一下中國和外國的文學史,發現很少有一個傑出的作家一直、或主要生活在所謂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他們生活在比較小的城市或鄉村,因為這樣的地方能夠少受幹擾,相對寧靜,這些正是思考的條件,好好讀書的條件。

孔子有一句話,叫“禮求於野”,含意深刻。在流動強烈的商業的文化的鬧市,時尚多,原理少,一些美好的流失了的東西要尋找,隻有到偏遠的野外鄉間。時尚會把根本性的見解衝散,會傷害獨立思考。

如果長期在大都市裏生活,作家的語言、其表達方式都會出問題。有人問,作家寫作是用普通話還是方言?回答是後者。嚴格一點說,文學的語言就是方言,普通話是一種折中的言說和表達方式。大部分傑出的作品是用方言寫成的。當然這裏的方言並非一般意義上的土話,而是由作家抓住了本質神采的地域語言。方言不等於土話,方言是一個地方經過提煉概括而成的最生動的語言。

作家避開塵囂,不往熱鬧的地方去,求禮於野,這在今天尤其重要,甚至決定了其生死存亡。一些人將來就要毀在熱鬧上,毀在網絡電視這些東西上。曾有幾個青年作家,他們寫得非常好,有個性有骨氣,有文采也有悟性;但他們後來覺得呆在一個小地方不行,就去大城市闖蕩,還到所謂的文學殿堂學習。結果多少年過去,他們幾乎全變了:談吐變得油滑,痞子氣十足,連基本的是非感都沒有了。多麼好的文學青年,變成了廢品,寫出的東西一塌糊塗,一堆文字垃圾。

為文學的人,一旦向權力、向金錢、向勢力靠攏,那隻能報銷自己;向熱鬧和時尚靠攏,有可能毀壞自己。

有人說大地方各種人多了,包括優秀的藝術家,怎麼能一概否定?當然不能。這裏是說在感冒頻發之地,如果一個人的抵抗力不是特別強,那最好還是呆在人少的地方,這裏更安全。大自然是最給人健康的。

清與貴

有人評價托爾斯泰,說他寫了那麼多底層、那麼多社會陰暗肮髒的角落,但讀者不覺得他有什麼不潔的地方。魯迅說,血管裏流出來的都是血,水管裏流出來的都是水。作品和人一樣,都是有氣質的。作品可以是清爽的,也可以是汙濁的。有些書實在是很髒的。古代的一個故事,說有一個高潔之士,聽了一句不好的話,趕緊跑到河的上流把耳朵洗了一遍。用這個標準要求,現在的眼睛天天都得洗。

性的部分是繞不過去的,也不能回避。但它至少不該讓人難堪。小說這個文體的出身和散文詩歌不一樣,它也許有兩個胎記,一個是它的世俗性和煙火氣,就是說它是“不正經的”。不論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小說是有煙火氣的,頑皮的。但這些都是小道理,更大的道理就是無論多麼煙火氣,多麼不正經,多麼頑皮,作者還應該是高貴的。打開書,清與濁也就分出來了。清與貴連在一起,不清就不能貴。貴是指靈魂的高貴,它不可侵犯。令人欽佩的文學大師都是高貴的,像魯迅,托爾斯泰,雨果,陀思妥耶夫斯基。心裏的汙濁經過了洗涮,別人就難以侵犯。因為侵犯其實就是從內心裏的不尊重開始的,這是侵犯的第一步。文明社會裏不是靠身高體壯贏得不侵犯的,而是靠他人的敬重。有的人與之相處不到半小時就滋生出尊重感,這是某種氣質和道德決定的。

理想的人格是自尊自重的。寫作完全不必將尊嚴賣掉。

專業人士出名往往靠往臉上塗油彩,這是下策。真正有本事的人,反而要控製自己的世俗名氣,因為這些水名是無意義的,它除了妨害生活和工作,沒有什麼好處。有本事的人在名利麵前一定會控製。他最重視的,還是自己的清潔和尊嚴。

(2007年9月27日,小標題為整理時所加)

小說狀態:預測和感想

隨感式地談一下小說的狀態,一些預測和感想。也許一個寫作者有時難免要判斷一下總體的形勢和處境,看一看想一想。可能是因為新時期的創作曆史造成的,判斷中國小說創作,我們就會自覺不自覺地,用二十年或三十年的過程去做參照。中國的小說發展到現在經曆了好多階段,像評論概括的傷痕文學,尋根文學等等,一路走過來。現在市場對文學的左右特別大,洋人的隻言片語,竟然也對文學造成了左右。小說發展到今天,感覺上走到了一個極其關鍵的時刻。為什麼這樣講?一開始,我們如果還能夠依賴有信的專業評論,信賴一種公議和標準,以此來推動創作,造成寫作的心氣—對自己信賴,對讀者信賴,那麼到後來,這種公信力就喪失了,變得越來越稀薄:對自己不信任,對讀者不信任,對整個的評價尺度不信任。因為有了市場,有了洋人等等這些東西介入多了。經過漫長的過程走下來,走了二十年三十年,有時會有一個很矛盾的看法:一方麵覺得文學走到了一個絕路上,各種方法、種種表演都用得差不多了。比如強烈的社會小說大概不靈了,人們從專業內部不信任它。所謂的尋根、魔幻、性、暴力這些東西,都被反複地渲染和宣泄,反複地、無所不用其極地使用過了。它們更多地是從技法、從形式上被借鑒和模仿,為了刺激,刺激到麻木,所以最後也覺得沒什麼意思了。說到市場,今天我們完全知道市場是怎麼一回事、對文學意味著什麼,人人心裏都有數。市場不值得信任,起哄隨風的閱讀也不值得信任。洋人對漢語文學的理解力,我們心裏更有數:對西方來說,他們理解我們的文學能夠比理解我們的中醫更容易一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