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的許多參照物都在變化,經驗都在變化,我們越來越變得不像過去那麼天真,那麼簡單了。我們不再依據一些極力想達成共識的標準,獎勵常常成了扯淡。各種各樣的利益介入文學太多,對一部作品、一個作家,沒什麼像樣的尺度,也很難找到什麼原則。所以在這種情況下,一個天真的寫作者是困難的。所以有時候寫作就會悲觀。一批作家都寫了二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整個的能量發揮,其張力、飽滿度,都達到了一個極限。所以我們的期待會一再落空。再加上網絡、電視,把許多年來給寫作以支持和依賴的讀者,那麼幹脆地吸引過去。這也使大量的創作失去了自己的現實支點。因為無論怎麼好的作品失去了大眾,變成一個圈子裏的事情,就很糟糕,就沒意思了,精氣神也會散掉。這不光是文學的不幸,也是社會的不祥。精氣神一散,作家心裏會變得懶散,無依無靠,沒有希望,最後難免去投機,或單純運用技巧智性去從事文壇博弈。這樣自己就把自己做小了,無論做得怎麼好怎麼成功,站在外部一看,還是有些無聊。單純地靠技法、機智,是走不遠的。這是悲觀的一個方麵。
但是也有比較樂觀的方麵,就是可以把這一切理解成中國文學必要經曆的一個過程,它是不可避免的,無論我們願意還是不願意。一個走向開放時代的文學寫作,必定要經過市場的考驗,從魔幻到社會小說,性和暴力,凡有的都會拿出來展示。從對洋人的認可到對洋人的失望,都很自然。任何時代,一個階段的文學走入沉寂平淡、整個輝煌期已然過去的這種感覺,是必要經曆的。下邊就是另一輪的開始,是可能產生的一些好東西,它們來自絕地後生的那種力量,一定會有這種力量的。我們判斷寫作的時候,越來越需要往更長裏看。上一次在上海的圓桌會議上,我談了一個“大個性”和“小個性”,還有“什麼才是文學的想象力”。意思是說,應該更長遠地看一個作家,看他在每一個文化潮流中,對自己所處的時代怎樣對應?他到底有沒有真個性?他是獨立判斷的,還是及時地、機智地彙入了這個潮流?這些都需要往長裏看。不能簡單地把一些小技法、小鬼頭、小機靈看成所謂的個性,這隻是一些“小個性”。我的意思是說,隨著時間的推移,二十年三十年過去,越來越需要我們對一些創作的判斷,不能停留在某一部、某一篇、某一時;不能僅僅局限於表麵化的所謂“風格”“小個性”,膠著於這一類糾纏,這些意思不大了。我們越來越需要依賴和信賴的,應該是更重要更本質的方麵,即作為生命的質地、品質。我們一談品質就覺得是一個大詞,談多了大家都很討厭,比如談人格。但是如果把我們的文學放上二三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那麼不看這個又看什麼?看機智?看技法?看鬼頭和聰明?看誰巧嘴巧舌引進來一個新詞?顯然那是靠不住的。所以當文學走過一個相當漫長的時期之後,尤其要從生命質地去判斷。這樣一來,我們對作家提出的要求就非常高了。有一部分作家可能是從零開始,可能最好的時期才剛剛到來。不妨用一種很樂觀的預期:我們麵臨一個新的判斷期,這時參照物在變化,時間在拉長,空間在增大;要重新判斷現代主義文學,白話小說,翻譯作品,以及三十年來中國積累下來的創作—在這個相對開闊和巨大的參照裏邊,我們將有機會重新確立自己,醞釀出一種嶄新的氣象。
醞釀出一個好的氣象是特別重要的。有時候機智、風格、技法這類東西注意得太多,整個的喧嘩熱鬧,被認可被追捧過去之後,剩下的問題就是重新判斷,醞釀出一個更好的氣勢,一步步紮實地走下去,從零開始。這個要求無論說不說,心裏邊明白。當然這是一個特別高的要求。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最好的文學時段剛剛到來。三十年來,我們對文學的判斷,可能是有很大問題的。往大裏說,對一些基本的東西判斷有問題,比如對作家的想象力、個性,這些方麵的判斷有問題;往小裏說,對市場和洋人的判斷,也有問題,沉不住氣。如果中國文學走向一個更成熟、更了不起的時期—從現在開始的話,肯定是最好的作家和最好的評論家結伴而行。他們要共同成長。當然這個標準很高很高。這僅僅是一個希望。
概括起來說,當下的小說寫作走入了某種盡頭,最美好和最寶貴的東西,我們挖掘和判斷不夠。有一點是可以比較肯定的,就是對中國文學的總體判斷和認識上出了問題。這就不僅是對別人產生不好的影響,而首先是有害於自己的創作和學術。眼光如能放得更長一點,坐標係和參照物放得更大一點,當會好一些。我們常常說高雅的文學由“小眾”到“大眾”,這樣說說輕鬆,實際上一直在遷就喧囂和俗論。沒有強大的個人力量,沒有強大的生命力,不敢獨立判斷,當然就走不遠。
二
我個人覺得狀態最好的時候,才能寫短篇。沒有那種精氣神凝成一個點的時候,很難寫短篇。如果有一個很複雜的思考,總體把握的東西很多,身體又比較好,這個時候才寫長篇。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有寫作經曆的人都知道,短篇像短跑一樣,對作家各方麵的要求特別高。我同意這個意見,就是說無論寫作者和評論者,大家一塊兒來關注中短篇,特別是短篇。這不是一個文學品種問題,就十年二十年觀察下來,趨勢上,的確越來越重視長的東西,大的東西。造成的一個效果,帶來的一個問題,就是我們對文學品質的要求在降低。因為好多的評論、包括我們看作家,似乎對方寫了很長的文字,就可以忽略局部和語言。但是文學作品離開了語言什麼都沒有,賞讀和理解必須貼著語言走。現在有一部分研究、有一部分閱讀,並沒有貼著語言走。結果我們無形當中、自覺不自覺地放棄了對文學的要求,我們太寬容了。有的作品語言糟得一塌糊塗,很鬆,卻被說成了不起—哪有什麼了不起?沒有語言,一切都沒有。我們對“一切都沒有”的作品,有時評價太高。放棄了對語言的要求,就是放棄了對文學的要求。有時看來,很多作品是不能容忍的粗糙。語言一粗糙,什麼東西都沒有了。評論和寫作,當然不能放棄這種要求。所以,對短篇和中篇關注不夠,會影響到一個時期的文學品質,會使文學標準降低。這才是問題所在。如果都降低成這個樣子了,可以忽略語言質量了,還來討論和呼喚大師、傑出,它怎麼會存在。所以剛才談了一個最基本的問題,就是要貼著語言走。有時一兩個小時一部長篇就翻完了,會是貼著語言走嗎?粗糙的語言恰好適合粗糙的閱讀,當然也適合粗糙的判斷。我個人特別希望有能力回到過去,寫好短篇—以前寫了一百三十多個短篇,幾乎每一個都是我狀態好的時候。的確,有一部分東西,最好的東西,是用來寫短篇的。怎樣能夠回到短篇時代,從寫作的體會、從這個角度講,就是回到了特別好的文學時代。
2007年5月5日
民間文學:視而不見的海洋
民間文學與文人創作
民間文學彌漫在作家的上下左右,有時就像視而不見的海洋。作家一直被浸泡,感染,培植,於這中間生長,但卻不一定十分清楚自己優越的處境。
民間文學或多或少構成了作家文學氣質的基礎和母體。這裏說的民間文學不一定是作為成品出現的,也不一定就是口耳相傳的完整的範本。它完全可以是碎片、隻言片語,甚至可以是一種被孕育的地方流韻和風氣。
作家在將來接受正規文學教育的時候,會暫時將自小熏染的民間文學部分忘記一些,但因為種子早就植在了心裏,所以萌發的日子最後總是要來到。果然,後來他寫作的時候,民間文學—在一個地區裏遊蕩了千年的精靈也就醒來了。這在大多數時候可能是不自覺的,可能不知不覺間,他的情趣,風味,氣質,都帶上了地域的色彩。當他在作品中直接援引一點地方傳說和故事的時候,就會覺得勇氣倍增,仿佛有了藝術的最大根據似的。這是因為,他的內心裏其實還是知道:在無法統計的人數和時間中形成的藝術,其實是誰也戰勝不了的,是最強大的。
深得民間文學之惠/齊文化
我相信自己的寫作深得民間文學之惠。這是因為一部分受惠是自覺的,而許多時候是不自覺的。我出生地的民間文學資源豐厚無比,登州海角一帶流傳的故事多如牛毛,而且地域色彩鮮明—大多有關海仙奇幻之類。這是齊文化的一部分。一方麵它的總體色調決定和影響了我的寫作,另一方麵也常常作為一種具體的使用出現在我的作品中。如《古船》《九月寓言》《柏慧》都直接使用了這一地區的民間故事。特別是《刺蝟歌》,這方麵的印記就更多。
我認為自己語言的形成,也深受當地民間文學敘述格調的影響。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講故事的方式,其節奏和色彩都有或細微或重大的區別。我知道自己得益於當地流傳了千百年的故事,以及講故事的方式。
民間語言的作用/方言不等於土語
民間文學的語言較大地影響了民間語言的形成,也會影響這個地區出生的作家的語言方式。後來的正規教育和學習並不能徹底改變一個人自小形成的語言特質,正像一個人很難徹底改變其鄉音一樣。
我作品中的一大部分是使用地方語言寫成的,而這種語言即民間語言。嚴格來講,文學語言隻能是方言。作家成熟的過程是退回個性的過程,其語言即退回到方言的過程。這好像是一種極而言之,但可能正是真實的情形。
所有作家都擁有方言嗎?我想肯定是的。即便是繁華之都,也仍然是一個地方而已。
方言是學生腔的克星。方言不完全等同於“土話”,方言是一個地方語言的精華部分、代表部分。方言並非是絲毫沒有受到歸束的語言。但這種歸束是在大眾和專家手裏變得更加豐富、個性、濃烈,更加蓬蓬勃勃而已。
我如果丟失了方言,也就丟失了自己文學的大部。方言在我作品中有時直接,有時是潛隱地發揮著作用的。我個人的創作力量十分依賴方言的支持,這使我心裏有底。
2007年9月19日
選擇記憶中的大感動
關於兩個選本
這兩本書中的篇目都是我喜歡了很久的,可以說沒有一篇不是我反複讀過的,其中大多的篇目我都與朋友們討論和推薦過—那麼要向更遠處的朋友、向更多的人推薦,分享自己私下裏的快樂和享受,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了,隻有編成一兩本書了。當然,如果出版方給予更大一點的篇幅,這個選本就會更好一些,現在,就隻能是精選和壓縮了。這樣也好,因為大家現在的時間都少得多了。至於說為什麼不是簡單地推薦文本,而是直接選出來印到一起,這好理解:它們分散在不同的時間和空間裏,如果集中起來放到手邊或枕邊,讀起來該是多麼方便。
再親臨一次
它們讓我更早地激動過,一想起它們就想起了很早以前的自己—那時的感動是真正不能忘記的。有時也有這樣的現象,就是曾經記得的大感動越到後來,比如到了今天,再親臨一次,就越是沒有當年那樣的狀態了—如果是這樣,我就不會把它們選入這兩個選本。問到標準,我基本上可以說,一部作品在閱讀上能否經受住如上這個過程的考驗,就是最重要的標準了。舉例說,《玉米人》中的前幾章,我二十年前看得如癡如醉,今天再看,仍然是如此—於是,所以,就把它們選入了。這裏還需要說明的是,我說的“感動”,不僅指一般意義上的激動和衝動,還包括、或許多時候包括了另一層意思:對寫作者特異靈魂和特異個性的驚詫和入迷。
抵達理想之境
無須諱言的是,即便是這些作品也不能說全都抵達了我的那個理想之境。為什麼?就因為人們在追求心靈和藝術方麵的大欣悅時,常常是永不饜足的。想象,希求,更多的向往和近似於貪婪的需要……真的無法一次給予滿足。但是,在通向這個“理想”的閱讀之徑上,所選的這些作品,如果自認為是離得最近的,這就足夠了。這兩個選本中的許多作品,不少的作品,可以說幾乎是抵達了這個境界—這個說法,有人會在讀後與我達成一致的。
希望一次潛對話
我希望它們的讀者,喜歡它們的人,通過它們,與我能有一次潛在的對話。就像私藏的某種寶物拿出來分享一樣,對方、他人的盛讚之聲,也會讓我十分高興,甚至是產生出一點小小的得意的。當然,也有人會覺得不對口味,這也正常。因為人的趣味就該是多種多樣的。不過就我這些年給朋友們推薦的經驗裏看,還很少有人說它們不好。
推薦是興奮難忍的結果,而非好為人師:事至今日,這似乎也是需要加以說明的。今天再看這兩個選本,唯一令我惋惜的是,因為版權或篇幅問題,還有那麼多的寶物沒能選入。
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