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輯(三)(1 / 3)

半島的靈性

我總是有這樣的疑惑,覺得人的感悟力是天生的。因為我看到一些傑出的人,他們並沒有深長的生活閱曆,就能對藝術作出深刻的把握。張新穎就是這一類人。他的認真,並沒有因為他的敏悟而減少。同樣,他對理論的專注,也絲毫沒有折損他爛漫的想象。思與悟,歸納與暢想,有時在一個學者那兒並不是相互支持的。而且,詞語的組織能力也並不等於真正的見解。張新穎卻能夠將二者那麼完美地綜合一體。當我讀到他的譯作,特別是他耐心尋索論據、精心推演和敲鑿的長篇著作,每每感到驚奇。因為我忘不了他在藝術的悟想中所一再表現出的過人才華:將無以言表之物給予圓通透徹的呈現。

張新穎是我閱讀最多的青年學者之一。他的學問,他的表述能力以及文章的語言口吻,都給人留下極深的印象。文氣從容,明晰安靜,內在的守持和始終如一的貫徹力,是他的特征,也是如今學界最為寶貴的東西。無論是譯作還是學術專著,無論是長論還是短章,給人的感觸莫不如此。

他身居滬上,生於齊魯。

談到地域文化,人們常常說到“齊魯文化”等等。其實齊和魯是不一樣的,起碼是有很大區別。治古史的人都知道,齊在哪裏、魯又在哪裏。魯緊連中原,魯文化是中國的正宗。齊是夷地,沿海地區,特別是齊征服兼收了東萊之後,齊的中心進一步東移,腹地在今天的膠東半島上。我們常說的山東半島,包括了膠東半島。其實後者是半島上的半島,從曆史上看是最偏遠最開放最繁榮之地。戰國時期、秦代,僅就物質和精神的花樣上看,從其他地方到一次膠東,等於是從今天的第三世界到了一次曼哈頓。曆史上的“百花齊放”之都、著名的稷下學派,就在齊國。當年的齊國是天下的文心。

齊與魯的不同,在於多了一份島國的靈性。深入大水中的一個犄角,地肥山綠,群帆競發。當年的孔子到了齊國,聽了音樂合奏“韶”,興奮激動,三月不知肉味。這是齊的藝術。現在的人一談到齊魯文化,馬上想到了孔孟之道,想到了論語之風,君君臣臣之禮—這當然沒有錯;可是不應該由此而忽略了齊與魯的不同—極大的不同。這種不同在今天的山東人看來,真是再明顯也沒有了。

張新穎來自齊的腹地,沿海小城招遠。在我看來,要理解他的學術和藝術,特別是他的文學感知力,就不能不提到半島的靈性。人最終掙不開生身之地的決定力,人與瓜果糧食一樣,說白了也是一種土產。我是在中國大都市上海認識張新穎的,初一見以為他是典型的南方人士,因為隨處都透著南國的氣質,而且說話不帶口音。讀他的文章也是驚訝,那是一種深入領會的耐心和絲絲把握的敏感。他的一些好的文章,使人在閱讀中有薰意,有撫摸感。他能夠在文學的田野上屏息靜聽,捕捉脈動和呼吸。如果不加解釋,我不僅誤解了他的籍貫,而且還要弄錯了他的學曆。因為他出於著名學府,封了博士,卻沒有太多令人撓頭的洋詞。文章多平易,口氣多隨和,運力多舒展,立論多自我。

膠東半島是水靈之地,這一點來北方遊走的人都有個體會。我相信新穎是借了半島的氣,沾了上海的光。既然稷下先生遠逝,天下文心他移,求學也隻能到大都市了。大都市學術興旺,鳥語花香,在某一個方麵正可以和半島地氣對接。這種對接是至為重要的選擇。如果走向反麵,舍本求末,那就隻能棲身學林,化為鸚鵡。鸚鵡既老,再傳鸚鵡,代代不絕,一片學舌。如此下去,誰來傳達土地上深長的呼吸?

全球一體,商業時代,聲色犬馬相擁之時,絕不會再有人為齊國的“韶”激動得三月不知肉味。但我多麼希望新穎能以身傳“韶”,攜“韶”而遊,讓世人得知齊何以為齊。

張新穎從天下最美的演奏之地、從一片美聲裏走出,彙入濤濤人流。他並不高大,卻能一再閃現自己的身影,因為他邁著齊人的步伐。他年紀不大,可是胸襟已蓄滿半島之風,站在了最大的出海口上。這是一個無需多言的時代,也是一個行者為先的時代。他出發了。

2003年5月22日

一個激越不安的靈魂

巴老一生都在追求之中、熱愛之中、勞動之中。他對生活的巨大熱情常常使人驚訝。文學使他付出了一生,他用近千萬字的作品表達了自己激越不安的靈魂。這個靈魂承擔的是沉重的社會責任。在世界文學史上,特別是中國文學史上,這樣的例子並不多見。他的道路曲折漫長,經受的是真正嚴酷的考驗。

讀魯迅的書,其中有關於巴老的文字,所以我常常想象他們,想象那樣的一個文學時代。我對逝去的歲月充滿了好奇與敬意。魯迅先生當年讚許年輕的作家,愛護才華橫溢的人。魯迅先生和巴老有許多不同,也有許多相同。魯迅先生劇烈燃燒,一生短促,溫暖而冷峻。巴老則度過了堅韌的百年,頑強向前。他們都是對未來抱有希望的人,對罪惡充滿仇視的人,對不公正耿耿於懷的人。他們都在尋求的愉快和痛苦中度過了一生。他們的所有文字都可以用真和善來概括,這正是他們作為一個作家的最偉大之處。

我回憶著自己最初讀《家》《春》《秋》,讀《寒夜》時,那種沉醉和感動。一直讀下來,直到巴老晚年的《隨想錄》。對我而言,這是不會熄滅的精神之炬。

我在八十年代末第一次見到巴老:一個下午,他和曹禺—兩位文壇上的傳奇老人,坐在客廳裏交談。當我握住他們的手時,馬上感受了一種特別的柔軟和溫熱。他們的手臂上仿佛滯留了另一個時代的文學能量。第二次是九十年代初,巴老送了我剛剛出版的著作,並在扉頁上一筆筆寫下了鼓勵。我記得他對我說出的兩個難忘的詞是“努力”和“多寫”。再後來見到的巴老是在醫院裏:床上,輪椅上,借助步器在走廊上艱難挪動—然而就在這種境況之下,巴老仍然堅持寫作。我能夠從巴老身上感受一種深遠持久的力量,它始終推動著我、吸引著我。

巴老作為一個傑出的文學家,給我諸多啟示。我想,一個作家的善良和勤奮不僅是一種道德,而且直接就是—一種才華。

2004年3月11日

智慧的快意

如果在夜晚手捧一本韓少功的《暗示》讀下來,會有許多意想不到的享受。這本書不必一次或一口氣讀完,因為它思辨的密度大,並且由一些絕妙的小章織成,所以分許多次讀完可能更好。我在閱讀中覺得自己似乎也比平時冷靜了許多,還會有一種特別的溫暖感。這是書中特有的善意和清晰帶來的感受,是長久未曾被觸動的經驗和智慧的快意造成的。這是一個引發聯想和懷念的過程,也是一個被說服的過程。

即便是真正的機智,一經賣弄也會散發出庸俗的氣味。而這本書的口吻安穩收斂,娓娓而不諄諄,所以它能在格外警覺和挑剔的現代閱讀中被接受下來,並最終讓讀者由淺入深地進入內部,然後是忘我,是常常襲來的擊節之快。從形式上看它是一本隨感錄集錦,具備真正的理性,隨處閃現精微犀利的剖析,有濃鬱的沉思品格。但它前後一致的氛圍,通篇交織圓融的人物關係,特別是鮮活動人的感性,又讓人覺得是一部非同一般意義上的長篇小說。

我最喜歡的是寫鄉下生活的部分。這些部分不僅具有強烈的感性,而且也讓思悟有了更深的根柢,有了非凡的穿透力。有的篇章真是罕見的妙筆,如寫兩個後生一個老漢來給知青點蓋夥房的《勞動》,誰讀了能無動於衷?其細節之獨特、議論之精僻、意味之雋永,都可稱為書中最有代表性的文字。這時候作者的讚美和誇張以及幽默都是水到渠成的,沒有半點牽強之感。這些思維所指向的是生鮮偏僻的大見解,其講敘的方式和言說的深度都是罕見的。類似的還有《角色》,它在講一夥知青精心密謀的成功以及由此帶來的一場出奇的尷尬,讓人大笑突止,疑懼再生。《朋友》《母親》《迷信》《傳說》《座位》,都是令人激賞的故事,也是發人深省的思悟。

作者最好的議論都在最好的故事中,這時候我們在閱讀時心裏會泛起特異的感觸,這時的議論或可升華為另一種美。如此的議論之美,在其他書中是不多見的。因為議論總是讓人退避三舍,我們知道具體的事件、形象之類,總是比某種結論和說出的見解要複雜得多,它們思想的邊緣不會十分清晰。再就是,每個人往往都是“自以為是”的,聰明的作者於是隻講故事,而放手讓讀者自己去求“是”,無論他求到的是多麼粗淺的一個認識,作者都不必負責也不必多慮。但是敢於反其道而行之的人必有大力,必是一個非同尋常的智者。還有一種單純的議論,這樣的議論更多的是忘情之見,在寬宏大量的讀者那兒結果也隻能是可愛的。但這本書的議論屬於前者而不屬於後者。

一些特別的好書總讓人覺得是寫給“沉默的大多數”的。為什麼“沉默”?因為不需言說和宣示。是的,在許多時候言說有傷自尊。有自尊的人即平常所說的“精神貴族”。不願與一個時期的某些人和某些事對話是能夠讓人理解的。當黃口小兒喧聲不絕之時,慈祥的長者隻有憐惜的微笑。可這畢竟是一個聲音的世界,世界有時的確在聲音中顯現。所以,聲音以書的形式保存了,傳達了,出現了。好書也就在真正的閱讀中長留心中。

我不知道怎麼與人交流閱讀,比如《暗示》這一類書的感觸和心得。因為許多好書既誠懇又矜持,它所傳遞的意味也許是無法交換的。我讀的是作者本人的口吻和閱曆,是他悄藏不住的心聲。閱讀中常常會想:這需要多麼強烈的求知欲和責任感,還有好奇心。書中飽含了豐富的知識,這是無與倫比的。知識在小說中與議論一樣優美,這才是知識吧。

真正的幽默和智慧,當然還有誇張,混合一起會產生始料不及的效果。幽默總是和智慧結伴而行的,而俏皮往往又與機靈同處共治。這本書的幽默漬透了紙頁,有時會讓人在忍笑收聲中尋索下去。文字的魅力在於樸素中的言說,在於隱而不彰的機鋒被人瞥見之時。我覺得這本書最好的部分,恰是它收斂於鄉情舊事的言說,是它不太縱橫不太捭闔的地方。

現代文字的特點之一就是普遍具有的自我憐憫的性格。這部書並非如此,但卻是足夠現代的。它雖然沒有給整個時代提供思想的宏誌,但實在是獨立存在的一個醒者。我對特別個性化的見解是常存疑惑的,因為弄到最後還是人雲亦雲的變種。現在的時髦之風借助網絡之類的傳媒變得異常強大,一個人要能不被吹透是極難的,除非功力深厚。這就需要深深紮根於土。《暗示》的思想文化之根紮得深邃,所以才沒有在風中倒伏,成為自然生長的一株旺樹。

讓人好好閱讀的另一個原因,是它始終精心治理的文字。全書不曾有一筆潦草,顯示了當代寫作的一種美德。讀書追求的是一番文心,而不是花花綠綠的顏色和震耳欲聾的聲音。現在市麵上的文字已經卑賤到了不讓人當成文字的地步,所以有時把文字說成是情緒和欲望的符號還不如說成是垃圾。語言本身給人的愉悅,當是傑作的第一道門檻。

這本書給人反複修理整飭的工序感。人在偏遠心自安,這也許是常住馬橋的好處。可這裏的神奇是:秀才不出門,遍知天下事。歐美的新奇玩藝和窮鄉僻壤的趣事收羅一起,串連情理精心打造,時不時給人恍然悟徹之慨。最深奧的玄思與三下五除二的痛快摻雜一起,顛倒使用,再讓俚俗的韻致纏了三匝,美不勝收。

正在疑惑它是不是小說的時候,一束動人簇新的細節撲麵而來。這正是好小說才有的東西;與此同時,另一種語言也飛揚了起來。

2004年

天府之吟

——讀劉小川

有關中國曆史上著名文化人物的記錄和描述,可能無論對於寫作者還是閱讀者,都會有迷人的魅力。這些人物已經是千古不朽,構成他們的任何一個部分都足以吸引和撩撥我們的好奇心。同時這種記錄和描述又蘊含了另一種危險,因為這些人物一直處在時間的聚光燈下,作者在把握上稍有失度都會招來異議。

就這樣,我一直讀著雜誌上連續刊出的嵇康、陶淵明、李白、杜甫、白居易、李煜諸人物的妙筆品賞,並伴隨作者的敘說和喟歎一路走下來,興味盎然,所得甚多。作者顯然飽讀史書,並長期沉浸在這些人物親手寫下的瑰麗篇章之中,以後者為最基本的解讀依據,由此生發想象和作出結論。這就避免了簡單的重複—對古代記錄和後來演繹的再次圖解。結果就是作者的個性畢露、議論橫生、大膽推敲、無拘無束,最後即是—酣暢淋漓。

我喜歡作者的爽利,我喜歡作者的洞徹,我喜歡作者的坦誠,我喜歡作者的勇敢。

從古人身上看到的是時間之奧秘,是逼人的生命光輝,是無法言說的天地奇跡。且看作者議論和記敘的竟是這樣一些人物:曠達篤定的嵇康、舉目悠遠的陶淵明、豪氣浪蕩的李白、憂思純美的杜甫、豐贍細膩的白居易、柔腸旖旎的李煜。他們在天幕上永遠閃爍,可是伸手指點這清澈這暉光的,卻要是有心誌有情懷的人。

坐看河漢,浮想聯翩。物不是人亦非,今天已無處說道。我們撫摸這些追懷的文字,既感歎曆史和造化,又為一個人在遠方的吟味而激動。四川西南,於我如迷思如織錦,一片斑斕隱於蒼茫。今天偶或聽到川音竟猶似天籟,以其聲韻朗讀美文,一邊想象古代那些飄逸在天府之國的神人,何等快意,複又淒悵。

我願這種感動能夠長存,從白晝延續到午夜,再從淩晨的窗口湧向街市。日常的繁擾不能使其偏移,飛揚的泥塵難以遮掩光華。我知道這不僅是吟誦,這更是一次次指認。一個人想告訴更多的人,說是咱們的古代,咱們的詩心,咱們的酒與劍,咱們的精靈和咱們的美神。

這是一場多麼迷人的交談,可惜這種交談在華夏已經消聲很久了。

在我的閱讀期待中,書寫的文字比起熒屏上的恣肆演譯,必要具備一份應有的深沉。過多的細節將引出疑竇,戲劇性的喧嘩也應該退避。行文從來是矜持和自尊並存,謹慎與嚴整雙立。言美古,斥世風,更當是心身篤實。匆促掠過的都是虛聲,唯擔心它損傷了怡養中氣。

此刻,我看到作者的一支筆收放自如:停頓,深思,而後即有一場疾書。

2007年9月29日

青春的力量和真誠

——眉山談小川

很高興能夠參加這個研討會。這也使我有機會來到四川、來到蘇東坡的老家眉山。最初,《小說界》上發表小川寫中國古代人物的係列作品,每發出一篇我就找來讀,高興之餘還推薦給朋友。在當代,一本好書要引起相應的好評是很難的,即便是很好的書影響都非常小,通常是出版之後就銷聲匿跡了。這除了特有的時代喧嘩之外,還因為好作品常常是屬於沉默者、屬於未來的。如此下來,嘈雜輕浮的文字固然難以留下來,但即便是優秀的作品,也隻有極少數能夠得以流傳,被大家所收藏和珍愛。

小川的作品能夠引起強烈反響不是偶然的,這是由非同一般的個人品質所決定的。他的性格都充分表現在作品中了,於是就使這些文字讓人眼前一亮,從此記住並且追蹤下去。想想看,這本書中寫了十八位著名的古代人士,而他們又是中國文化史上被人議論最多、關注最多的人物,哪個都不寂寞,電視報刊網絡,更有眾多的出版物,都在不斷地重複和議論他們的事跡、推出他們的個人文集和有關的著述,總之,已經非常熱鬧了。所以圍繞他們,已經很難再寫出新意,也很難找到一個新的視角,攀上一個新的思想與藝術的高度。可是小川這一次做到了。因為他是將自己的生命沉浸於曆史長河之中的,這種暢遊與激動的過程,終究不會與他人重複。

書中的好多篇章我都讀了不止一遍,比如《嵇康》,每次打開都覺得有意思,願意咀嚼一番。其他人也有這樣的感受。這些文字為什麼能夠吸引閱讀?其中或有奧秘。事實上在研究曆史資料方麵,比小川有學問和積累的人可能很多,但我們知道,僅僅靠擁有資料的豐富、靠知識的淵博恐怕還遠遠不夠。這裏更需要膽識和自由,需要才華,而在這些方麵小川恰恰是具備的。他能夠自由進出這個世界,這是資料和學術的世界,更是心靈的世界。小川以一個當代人、蘇東坡後來人的氣概、氣度和見識,穿行於曆史與現實之間,所以才聲氣鮮活,縱橫捭闔。

說到寫作,現在的慣常做法是把自己掩藏於文章,而小川卻敢於把自己擺在第一線,交出自己的血肉之軀。他常常使用大段酣暢淋漓的、不無尖利和莽勇的評議,把一腔熱血噴灑出來。對於他這樣的“熱血中年”,讀來實在不由得讓人產生陣陣感佩。這種文章優長,當不是老道的文筆、豐富的寫作經驗和深厚的閱曆所能夠彌補的,而是個人的品質和勇氣、立場和道德自然生發出來的。所以在沒有和小川見麵之前,每次讀來,也都能感覺到是一個什麼樣的作者在與我們對話。這種真實的對話在當代是非常珍貴的。偏激與否是一回事,怎樣的偏激又是一回事。平庸有時也需要偏激來掩蓋一下,但青春的真誠和力量卻一定會抵消偏頗之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