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輯(三)(2 / 3)

讀這些文字,有一股“悍氣”撲麵而來。這種“悍氣”很多時候會引起讀者的排斥,但這裏卻更多地表現出一種生命的真切、其個性與質地,這也正是讓人喜歡的地方—他把自己放在第一線,帶著這個時代的所有焦慮、不安、問題、憤怒、憂傷,和諸多的喜悅,來和古人今人對話。這種古今碰撞是了不起的,所謂的時代高度,也就是如此。除了“悍氣”,文章還始終有一股正氣貫穿著。正氣充盈,感時憂世,如今還有什麼會比這一點更重要更稀罕?

此外,文章諸事,作者所置身的“氣場”總是非常重要。眉山這裏不愧為三蘇之地,文氣盛大,土壤肥沃,作者有幸生活在這裏,於是即被包圍其中。這才是巨大的襄助之力,因此他才寫出了這般好文章,獲得了如此大幸福。

(2008年9月18日,標題為整理時所加)

誰讀齊國老頑耿

陳占敏是1974年開始發表作品的,寫了35年,創作上還能保持這樣的強盛和張力,真是非常罕見。讀了《黃金四書·〈金童話〉〈懸掛的靈魂〉》,感受很深。可見他在始終貫徹著純文學寫作的一些高標準,並帶有一個地區文化堅守者的頑固性格。這裏過去屬於齊國,齊地特有的一些風格情味,在他這裏得到了充分的表現。我覺得自己正在閱讀的這部書,作者是十分頑耿的,他身上的確有老齊國的那種風範。從四個方麵談一點感觸:

一、敘述的糾纏。讀下來,覺得他的語言簡直是對閱讀的一種挑戰。現在這個時代,讀者總想瞥一眼就能把幾行字弄懂,翻一下就可以把整本書看完。而這部書非但不考慮這些要求,還有點犯擰。首先是它的語言結構,和時下的許多寫作就很不一樣。複合句子很多,幾個分句組成一個完整的長句,這和古漢語演化成的白話文有一定區別。別的作家即便是這樣寫,一般也都是把關鍵詞放在前邊的分句上,沒有放在後麵的,因為那樣,讀者就需要把整個長句都讀完了,才能理解作者所要表達的意思。但他這裏不是,他這裏是把關鍵詞放在了最後,把語言的重心放在了最後。這就為我們的閱讀帶來不少的困難,我們必須沉住氣,必須要有足夠的耐心才行。每一個句子都耗費閱讀的注意力,整篇文章、整個段落讀下來,就要耗去不少精力。

如此一來,僅僅是這種語言,就把中間的一批讀者給排除掉了。以前農村搞階級鬥爭的時候有一個策略,就是“依靠貧農、團結中農、打擊地主和富農”,其實閱讀層麵上也有這起碼的三個部分,如果把“中農”這個中間部分也排除掉了,讀者就會少得多了。藝術上作出的任何選擇都要付出代價,比如這種語言,非常耐咀嚼、有深味、有後勁,同時也把一些浮躁的讀者給排除在外了。

做個比喻,如果作家的每句話就是要交給讀者一個意思的話,那麼這部書的言說方式,也就是交還的方式,倒有些特別。它把意思交給讀者的時候,所花費的時間比較長。因為一般來說,隻要直接地痛快地交給就行了,而在他這兒卻首先要在手上把玩一會兒。讀者雖然知道最後一定會得到這個東西,但還是要看要等。更有甚者,他這樣做過了以後再從後腰那兒轉個半圓,從另一隻手裏遞給讀者。我們發現,幾乎所有的語言都是按照這個模式下來的,分句和分句之間建立了奇怪的關係,而表述的重心常常放在了最後。

這是一種高難度的動作,但也對讀者帶來了極大的挑剔。

地域性格有時的確比想象的還要突出和頑固十倍。齊國兩三千年以來形成了一個毛病,或者說一個優點,就是語言的智性與多趣。這方麵書上的記載有許多。文學寫作當然需要特別的智性與趣味,不可能是簡單的敘說。仔細分析一些優秀作家,會發現他們每個句子的起勢不同,因此往往都是有一定角度的。平庸的語言之所以平直,那是因為句子起勢相似,沒有角度上的變化,上一句的傾角是五十度,下一句還是,句子就這麼直愣著出去了。如果每一個句子的傾角都有所變化,那麼連接而成的語言就上下跳躍起來了。《黃金四書》的語言似乎也沒有角度的變化,起語時大致都是一個傾斜角,但不同的是這種語言皆有弧度。這就藏下了另外一個絕招。就是說,他打著彎說話,每個句子都有一個弧度,這就很不一般了。

這其實正是齊國人說話的特點。比如史書上所記,稷下學派的代表人物淳於髡去見齊威王,說:咱們國家有一個大鳥,蹲在那裏三年了,不叫也不飛,你說它在做什麼啊?齊威王很快就明白這是在譏諷自己,回答得也很有意思,說:咱們國家這個大鳥和一般的大鳥可不一樣,它一般不飛,一飛就會衝到天上去;它一般不叫,一叫就會驚人。淳於髡還有一次對鄒忌宰相說到任用賢人:把豬油抹到軸上,是為了使車走得更快;但是如果車輪上的孔洞是四方的,你把車軸上抹再多的油也不行吧。還說:狐皮袍子破了就得補起來,但你總不能用狗皮去補吧?鄒忌諷齊王納諫、晏嬰出使,記載上都是這一類風格。齊國這個地方,如果仔細研究,的確會發現有這種語言的基因,它傳到了現在。

有角度或弧度的語言,是比較高級的文學語言,它會讓真正的讀書人感到趣味無窮。這樣的語言是糾纏的,並會形成一種文學的繁複美。總之,這樣的語言走向,與現代廣告語時代是完全相反的。時代要求快,他就慢;要求簡,他就繁;要求直,他就曲;要求顯,他就隱。

二、情節的密度。這部作品從情節上分析下來,是非常有密度的。讀現在的某些作品會有一種不滿足感,無論是通俗小說那樣的曲折性,還是市場聰慧流行小說的懸念噱頭,在較有閱曆的讀者眼裏,感覺上常有一種情節上的稀薄感。其實所有的作品,如果有稀薄感,那大多都是由情節造成的。看來好的作品首先需要情節上的密度。而這部書的一大成功之處,就是情節的密度非常之高,讀來給人一種應接不暇和敘說不盡的複雜感。究其原因,可能是作者在作品中很奢侈地使用了超大量的細節。這種寫法很難,其難度就在於怎樣從結構上解決一個問題,即如何處理這繁多的細節。一旦處理不好,珍貴的細節全堆積在一塊兒,不僅是浪費,還會造成危害。

在寫作學上,一般人會把情節與細節做對立觀,將二者有所區別地看待。所謂情節就是大的故事線索,是這條線索調度和運轉的軌跡。誰怎麼樣了,誰遇見了誰,誰死了誰愛了,發生了什麼衝突,走向了怎樣一個結局,就這樣把故事講下去。這就好像是一個鎖鏈一樣,一環扣一環地連接起來。而這本書不是,它有點奇怪的是,全書幾乎找不到通常那樣彰顯的、有頭有尾的傳統的情節線索,也就是說,連一個環扣都沒有。如果說沒有情節,那麼我們怎麼讀它的故事?沒有情節又怎麼敘事?還算不算小說?

原來它用了一種新的結構方法,把一般意義上的情節拆解了。比較起來,它不是使用了傳統的鎖鏈,而仿佛是做了幾個大的圓盤,然後在每個圓盤裏放滿了鑽石一樣閃閃發光的細節;裝滿之後,圓盤之間再用鉤子勾住。這樣就可以沒有什麼一般意義上的環扣,盡可能地排除了情節,一個都不要。這就和平常那些小說的敘述完全不一樣了。但由於圓盤之間是讓鉤子掛住的,牽一發而動全身,這樣所有繁密的細節都大致歸攏在同一條路徑上了,所以最終也還是有情節的敘事。但這樣的情節已經起了本質的變化,也就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情節了。這其間,當細節轉化和生發為情節時,就會有一種蓬蓬勃勃的生長的快感,會讓人在閱讀中產生特別綿密的、紋理交織的斑駁印象。

那麼多寶石般的細節,全都盛在一個個盤子裏,撥拉多了會覺得煩膩。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就是使這其中的幾個寶石尖叫和躥跳起來。如果有了這樣的精靈藏於盤中,也就不會讓人有那種疲憊感了。目前這種尖叫和躥跳是很多的,但似乎還可以更多。

通俗小說就是在一個情節的大鏈條下,一環一環扣起來。實際上大部分的純文學也是如此,要在情節上不鬆不緊地環環相扣,走到半路也許再甩出一些頭緒來,編織一番繼續往前走。而這部書打破了常規,它不是用鏈條的方法,而是使用了圓盤裝鑽石,圓盤之間再用鉤子勾住。這在情節結構上是多麼與眾不同的探索。

當讀者在盤子裏翻找時,是麵對了細節還是情節?當然是細節;可是這些細節正蓬蓬勃勃地生長著,長成了粗大密擠的情節之樹。

三、內容的晦澀。這部小說有些可惜地排除了中間讀者,除了語言的緣故,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它內容的晦澀。奇怪的是,讀完作品,會覺得每個細節、每個人物形象都在眼前,非常活躍非常熟悉,都很好理解;可是推開了看,整個作品還是會給人一種晦澀感,甚至稍稍有些陌生,似乎並不是十分易於理解的那種生活內容。類似的閱讀狀態在其他時候有過嗎?好像隻有那些很純的文學中才有,比如讀《紅樓夢》。真正有內容的作品可以一再閱讀,一再詮釋,也並不覺得有什麼直白,不會變得一覽無餘淡而無味。因為它把生活裏麵很偏僻的、很曲折的皺褶和局部都給翻開了,使人看到它內部極其具體極其微妙的細部。這種對生活皺褶的極度展示、這種能力的存在,就打破了人們通常理解生活和觀察生活的慣性,破壞了我們人人心中皆有的一種“概念化”。這種概念是在日複一日的、約定俗成中不知不覺地形成的,哪部作品的內容一旦違背了這些概念,我們就會有閱讀上的陌生感甚至是晦澀感。而概念化的傾向,有時可以隱藏在表麵化的寫作個性之下,也就是說,如果作家有足夠的機智和技能,就會在一定程度上掩蓋自己概念化的表達傾向。但不管怎麼說,概念化總是膚淺的。

比如說我們通常讀到的戀愛故事:他們戀愛了,第三者插足了,男的變心了,女的經曆了不測之類,作家所能想到的這些變化組合的材料,也就那麼多,讀者不會感到突兀,無論怎麼寫,使用什麼技巧,讀起來也不會給人晦澀感。為什麼?就因為作家已經把生活連同它的細節都給概念化了,經過了反複的整合和處理,一切似乎都理所當然,既曲折又順溜。生活中的大故事就那麼多,無論怎麼拚接,在總量上既沒有增加也沒有減少。經過了這種概念化處理的小說,讀者讀起來反而會覺得痛快淋漓,因為它一再地契合了心中的期待。曹雪芹的《紅樓夢》,還有包括大家覺得很黃的《金瓶梅》,就十分不同了,它們的內容既是極其熟悉的,又是相當晦澀的:它們把一些極偏僻的細節、一般人扽不開抻不平的皺褶給展開了,讓人一再驚歎“裏麵竟是這樣的”!作家這樣不斷地做下去的結果,就是漸漸呈現出一種生活陌生化的魅力,它將打破讀者心裏設定的那些概念化的部分。

可見文學寫作的概念化不光是主題和思想,這裏麵一定還有細節和情節。那種把生活細節扽開了展開了、那種揭示生活最內部的能力所帶來的晦澀感,和一般意義上的晦澀是完全不一樣的。

四、形式的隱匿。這部作品的形式似乎並不新穎,或者是把結構和形式上的種種努力隱藏了起來。從19世紀到20世紀,整個文學潮流都在向著這樣的傾向發展,就是讓形式進一步突出起來,甚至讓形式大於內容。就像繪畫,如果沿著拉斐爾、達·芬奇那個道路一直走,誰都沒有辦法超越他們。畢加索十九歲以前就畫得那樣好,可是再往前走到九十歲也不見得就能超越前輩。所以才有畢加索後來在形式上的反叛,而且做得那麼離譜。文學也是一樣,像國外的各種形式主義的試驗已經多到令人眼花繚亂了。作品的形式框架越來越觸目,所有的內容都要塞在不同的格子裏,這就好比酒,盛酒的瓶子越怪越好,花樣不斷翻新,酒的質量倒在其次了。實際上這是很無奈的選擇,是被逼無奈。

可我們現在看到的這部書好像是很老實的樣子。不過也隻是“好像”而已。這種貌似平凡的形式,粗粗一看是形式感較弱的,但是仔細看一下,我們會發現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作者很巧妙地把一種複雜的形式給隱匿了。

我們仍然把形式的框架比做一些格子。由於這部書中間是凸起的,太多的內容凸起著,暴滿,擠出了格子,所以就把形式的框架給覆蓋了,於是形式(格子)也就隱匿了。對比現在一些形式感非常強的作品,比如西方那些為評論家津津樂道的作品,它正好相反,中間部分是凹陷的,有的甚至沒有多少內容,裝不滿格子,以至於讓框架裸露出來。所以評論的時候就容易有話說,因為隻談論框架總是很容易的。

其實這部作品骨子裏是非常先鋒的。它覆蓋起來的形式感其實不是太弱,而是太強。比如寫人物,作為中心人物,一般的寫法都是將他的經曆漸漸交代過來,頂多在中間弄得跌宕一點。但是這部書完全沒有,簡直就是空中起步,把所有慣常使用的情節手段都放棄了,一個都不要。這需要多大的膽子和技巧。如果一部長篇小說幾乎全部使用了生動的細節,還要具備情節上的清晰性,這就太難了。它不得不用細節把故事的主幹黏合起來:讓人物和情節的片斷空中起步,或放開手任其繞行,隻是不一定在什麼時候,隨意而迅猛地、出其不意地抓住其中最精要的部分來說事。這實在不是一般的講敘方式。或者有些經驗淺直的讀者以為他不會講故事,其實呢,是太會講故事了,他已經不願用大家都慣常使用的方式去講了,而是要用極有難度的方式去講。

在這裏,同時需要指出一個問題,就是小說忌諱思想的傾向太過顯赫。而這部作品,一看就是反封建反農村惡霸土皇帝,這個意念太裸露,批判的目標太具體。這會是一部好作品嗎?但是讀完以後,又感到這是一部優秀的作品。作者竟然把寫作學意義上通常最反對的東西擺在了第一線,卻沒有毀掉這部作品,這實在是一個秘密。後來反複分析才終於明白:表麵上看,這是一部寫實的作品,是批判性很強的作品,實際上卻不盡然。它隻是披著一層寫實的畫皮罷了,內裏是一個極度浪漫主義的、寫意的作品。

舉個例子說,比如京劇。如果按一般的理論來理解和評論京劇的表達,京劇早就完了。京劇人物一上場,白臉就是奸臣,黑臉就是魯莽忠直,人物一上台不是勸誡就是批判,感情傾向很明顯。但是它卻並沒有因此而變得簡單和粗陋。我們不難發現,極度浪漫主義的、寫意的作品,無一不有這樣的傾向:先固定一個前提,先預設一些局限;而我們知道,這種前提和局限越多,表現起來難度就越大。在已經充分設定和規定了的角色內部,要表現出一種極其複雜的人性、極其複雜的層次,將是最高難度的。而中國的京劇就是這樣一種藝術,它極度的寫意,極度的浪漫。所以它雖然也出現了勸誡和批判,甚至好壞人物從一上台、從扮相上就看出來了,但我們一點都不覺得京劇有什麼簡單化和概念化。相反,京劇這種藝術太高級太成熟了。

這部書在骨子裏,和中國傳統上的高雅藝術是對接的。

我覺得這是一部頑強地維護著純文學的基本價值,並在此基礎上強力推進自己文學實驗的作品。它的實驗性特別強。這對流行的文壇具有平衡性,因為在大多數人不這樣寫的情形下,這樣的寫作越多越好。作品表現出了很大的野心,從形式上的實驗性、強烈的道德感、裸露的思想傾向、內部的曲折和複雜性,等等一切方麵,都不難看出其野心。當然,在文學創作上野心越大,麵臨的問題也就越大,需要克服的東西也就越多。

然而作者是一個非常倔強的人,他堅持走一條高難度的苦路,並會一直走下去,所以才可以稱之為一個齊國的“老頑耿”。

(2008年8月1日,在《金童話》《懸掛的靈魂》討論會上的發言,小標題為整理時所加)

寫作:八十年代以來

評論與作品之不同/搔藝術之癢

我不太熟悉教科書中對《古船》那個時期的作品的評價。發表在雜誌報刊上的一些評論,部分讀過了。我覺得評論家的文章就像作家的作品一樣,有自己的初衷和目標。這些文章對作家是有啟發意義的,因為作家要吸納許多營養,注意來自各方麵的看法,這是作家麵向全部生活的一個部分。

當然讀過許多精彩的評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