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輯(三)(3 / 3)

但總的來說,作家會明白評論和作品的寫作還是不同的,其出發點和目標區別還是太大了。評論的概括性、所謂的大處著眼的特征,是必然的也是需要的。最好的評論並不因此而忽略作品最重要的一些方麵,比如作品的語言,細節,文字褶縫中的微妙,人物個性的深層,詩意,感性和張力,激情的飽滿度,隱於文字中的氣質,幽默感……實質上類似的東西才決定一部作品的高下精粗。這些往往是作家創作中的依賴,也是最終能否走遠和存活下去的保證。個別評論有時難以擺脫“通過什麼—說明了什麼”這樣的論證邏輯,但這種邏輯其實於一般的作文是相宜的,對於複雜蘊含的文學寫作是不相宜的。

對於文學本身,作品的思想傾向有時反倒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優秀與否,即作家精湛的藝術在多大程度上令人陶醉。如果評論太冷靜也太清晰了,連藝術的微熏都沒有,結果就會成為狀態之外的冷議。這樣的評論與作品和作家都是隔開的,並不能搔藝術之癢。

我記得在八十年代之初的創作過程中,具體到一部作品,比較起來“改革”如何想得很少,而總是為生活、為人的曆史、為人性、為屈辱和榮譽、為愛情、為詩意……這一切所激動。當然這些都離不開特定的時代內容—隻是離不開而已。

評論不可能不概括,但在優秀的評論家那裏,這種大處著眼,這種思維的高度和深度應該是良性的,即有助於進一步走入藝術的縱深地帶;如果反過來形成了遮蔽,這種概括就成了問題。

作家希望評論能夠緊貼著語言走,一直走入作品內部。

《古船》的寫作/不要變得呼吸短促

因為《古船》的寫作離現在二十多年了,具體構思的過程以及創作狀態已經有些模糊。回憶一下,當時我發表作品已經十餘年了,但總覺得還沒有真正寫出自己。這種感覺直到現在回憶起來,都十分清晰。當時隨著作品數量的積累,這種希望有一次更重要更深入、更集中更酣暢的表達的心情和願望,變得強烈起來了。那是我的第一個長篇,它可以容納我近三十年的人生經曆中的一部分重要經驗。當時的閱讀量很大,中外現當代(介紹過來的)作品中最激動人心的代表作可能都讀過了。我覺得有一些長篇小說,其中的一部分,藝術和生活的密度還需要增強。我想用這一次實踐來改變一下。

好像沒有想很多對以往某部具體作品超越的問題,也沒有從文化的角度來切入的考慮。因為當年隻想怎樣寫得精彩,怎樣把深深震動了我、讓我或激越或肅穆的場景和情愫表達出來,怎樣不使共鳴之弦鬆弛下來。這才是最重要的。這就是當時的狀態。技法層麵的東西想得不多,如果有,也都及時糅合在“狀態”裏了,成了整個“狀態”的一部分,所以印象反而不深,記不住了。

寫作《古船》的前後,是我心潮難平的日子,又是我呼吸深沉的日子。這樣一部書需要這樣的狀態:沉浸,感動,衝決,卻又需要盡可能地沉著,不要變得呼吸短促。

它不會自行消失/傳統大詞的內容

人文精神討論其實直到現在仍然沒有終止,就因為這個話題不是短時間能夠擺脫能夠厘清的。作家主要不是參與討論,而是用寫作這一最大的行為來堅持、來說明自己。作家的發言是必要的,但真正地、有力地發言其實是在作品裏麵,是通過感性和形象去抵達的。我幾乎沒有直接參加討論,沒有為這樣的一些爭論寫過一篇文章。關於討論的文集收入的我的文章,還有爭論中別人引用的我的文章,大都是在這場討論還沒有發起前的一些年裏發表的。我一直這樣寫作和探究,直到今天也還是繼續往前,一路產生著文章和作品—它們隻是我的日常工作,不是為了具體的爭論才寫的。

所以可以說,我並沒有直接參與當時的那一場爭論。但也可以說,每個寫作者,在廣義上都算是參與了,或繼續參與著那一場爭論。這不是自己願意與否的問題,也不是個人所能決定的問題。因為一些與生俱來的大的命題就放在那兒,它不會自行消失。

我不曾與任何人對陣過,將來也不太會。因為這說到底不是幾個人的問題。還有,每個人的寫作生涯都有自己的方向和邏輯,既不能強求同一,又需要各自獨立。把嚴肅的討論弄成一場鬧劇,還要製造出幾個描臉的喜劇角色,通常總是這樣的,這也是商業時代把一切都娛樂化庸俗化的具體表現。這沒有什麼好說的。

這樣的討論,其實完全不必過分地從學術上摳字眼,過分了,即遮蔽了問題的實質。這嚴格講也不是什麼縝密深邃的學術問題。這是十分淺直、然而卻是格外重要的現實選擇問題,是每個人都要麵臨的問題。這並不深奧。這不過是關於人的勇氣、自尊、良知、向善、仁慈、大義,諸如此類傳統大詞所涵蓋的一些內容—是放棄它還是有點起碼堅持的問題,如此而已。

所以說這種討論隻會潛隱,而不會結束。人類大概終生都不會擺脫這一類問題的糾纏,不會因為把它撂在一邊就能夠心安理得地活著。

不存在文學轉型/人類中的某一種角色

想了想,在我這裏,基本不存在“文學轉型”的問題。因為作為作家和自己的文學,麵對一個外部世界是理所當然的。作家和他的文學總要麵臨許多問題,這些問題大多時候都是尖銳的、重大的和不可化解的。所有的問題和問題的重心都將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改變,但無論怎麼改變,作家和他的文學都要負責,都要麵對,這一點是不會改變的。

比如“文革”時期,“文革”前後,開放之初,對於作家和他的文學來說,可以說都是嚴峻的,又都是蘊藏了生活本身的極大豐富性的。這些時期之與文學來說有什麼不同嗎?既有極大的不同,又可以說是完全相同—都需要作家的傳遞、回答、反省、沉入,都會產生歡娛憂傷痛苦憤怒,等等這一切。作家與時代的緊張關係是會一直存在下去的,他們是人類中的某一種角色。這種角色重要與否且不去討論,但他們具有的角色特征和功能,並沒有因為時代的改變而消失。既沒有消失,又怎麼會有“轉型”?

對我來說,過去麵臨的問題並不比現在更少。內心的歡悅、痛苦的反思,更有激烈的批判和否定,從過去到現在都是一樣的,而且大概還會一直繼續下去。創作中,最重要的是文學勞動本身帶來的陶醉,是無法言說的生活和人性本身引起的好奇,是這些在吸引我。這與過去是一樣的。說到“痛苦”,各個時期都是不同的;說到“崩潰”,每個時期都有。日常的歲月看來隻能如此,文學與歲月的關係也隻能如此。

商品經濟時代給予作家的痛苦,比起另一些時代,有的方麵是加重了,有的方麵卻是減輕了。對於有的作家而言,他孕育創作張力的生存因素和生活內容已經改變,這其實是一件十分值得慶幸的事。任何時代裏,最優秀的作家都沒有讓自己去努力適應時代的問題,因為他的存在目的,完全不是為了更好地適時生存,不是為了把自己“賣”出去。相反,優秀的作家要做的隻能是怎樣一如繼往地探尋,怎樣站穩腳跟,怎樣不被大水衝倒,怎樣不被一股蜂擁的潮流裹卷而去。

不能把內容和情感與藝術技法文體探索之類分離

我想作品成功的關鍵之點不止一個,精神素質和對人類命運的關注程度當然算是極重要的方麵。這種關注一方麵會使作家在人性探究中更加深入,在表達生活時更加複雜開闊;另一方麵也許常常被研究者所忽略,即這種深切關注首先會強化作家的技術層麵,使其在表達上不僅變得鋒利透徹,而且還會引領文體變革的風氣。從文學史上看,這幾乎是沒有什麼例外的。

我們不能把內容和情感與藝術技法文體探索之類分離,一旦分離了,二者都不能成立。尤其是後者,一旦離開了前者即成為廉價的簡單的模仿,既無難度又無生命。

麵臨兩個方麵的不足/文學不是身份問題

我所反對的不是職業作家製度,而是對職業寫作容易產生的疲憊—特別是室內工作日久喪失創作生氣、情感不飽滿、內容不新鮮—類似的一些問題的擔憂。職業化的寫作,在本質上隻要不傷害和誤解文學的性質就是好的。作品不是製作而是創作,是生命感動的過程,工藝屬性是比較低的。我認為寫作者具有職業作家的時間、技藝和功課心,隻能是最好的一件事。現在看時下的文學寫作,作家麵對一些知識性的東西,功課做得不是過於充分,而是不夠。我們大約麵臨了兩個方麵的不足:一是好的職業作家的穩定可靠的技術,二是保持生鮮的生命感動。

是不是好的作家,不在乎其人有否專業作家的身份。文學不是身份的問題,不能在身份問題上埋怨或欣喜—不同的生命性質遠比身份重要得多。

九十年代初的寫作/小時代的文學見解

我的這批作品中,《九月寓言》算是較少爭議的。《柏慧》左右的幾部有不同的看法。九十年代初是一個特殊的時期,作家在那個時期的創作,回頭看看是必須的,是可以分析的。我在這個階段寫出了這樣一批作品實屬必然。今天看它們的道德感隻嫌不夠,哪裏是什麼“主義”。作品應該是不同的,作品和言論也不是一回事,創作的感性空間一般來說越大越好;但這並不意味著創作可以沒有悲傷憤怒以至於正義。正義不必是作品的主題,但正義在作家心中會是長存的。有人以為正義必然會傷害藝術,這是小時代才有的文學見解。正好相反,失去了它,作為一個作家就會像一灘泥水一樣流瀉和鬆散。

人物與作者的間離/擊節讚歎與抬頭仰望

作家是不同的,作家的表達是各種各樣的,真正的痛苦也不一定要如數加在文字之間—可能會滲透在更深層、在血肉之中。一般來說,我是反對將寫作者本人的疼與苦直接加到作品人物身上的。作者塑造的人物要與作家本人有所間離。當然寫作者的心靈質地最終是無從掩蓋的。

時代不同了,各個時期的文學高峰會有不同,但它們仍然可以縱橫相比。我不認為二十世紀二十一世紀的文學比得上十九世紀,更不認為有誰超過了托爾斯泰雨果歌德等等。這不太可能。空氣和水都汙染了改變了,生長之物必然就會變化。這種變化是不得已的,所以不能說越變越好。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傑出人物,我在埋頭閱讀現當代傑出作品的擊節讚歎之後,仍然還是要抬頭仰望十九世紀的高峰。

現在的閱讀和寫作生活其實就是如此:擊節讚歎,抬頭仰望。二者都是真實的。不擊節就沒有活在當代,不仰望就沒有遠大的目標。

理想的寫作人格/對作品的回顧

我的作品出版後,經曆的時間還太短,雖然有的已經出版了二十年甚至三十年。但凡是經典都需要更長時間的考驗,就此而言,這裏“經典”的概念對整個當代文學都是談不上的。

文學雜誌、編輯以及評論家,是重要的閱讀者和鑒別者,更是傳播者和催生者,是當代文學的共同創造者。他們和寫作者一起將自己投入到時間的長河裏。總的來說,文學經典是由時間來鑒別的。

現在的問題是各種信息、信息的傳播方式多到了空前的地步,其覆蓋率大到不可思議。好的作品被淹沒並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對此不必存有僥幸。這一點,對一般初登文壇的人和有一定地位的作家而言,許多時候沒什麼兩樣。在這個物質主義時代,精神和藝術很快被消費掉了,真正的思想和藝術成長的空間雖然不能說沒有,但是已經成了大問題。從這個角度看,雜誌編輯及評論家的責任空前重大,時代期待他們當中的一部分優秀人物提高自己的聲音,而不是選擇沉默。他們最終是與寫作者並肩抵抗的人。

因為這樣的時代除了物質利益,人們輕易不再相信什麼。過去專家對於藝術的判斷和強調是有效的,而今就不同了。所以這就需要一再地強調,並越來越需要以自己的品格作出擔保。問題是現在恰恰又是人們最不相信品格之類的一個時期,這就是令今天的寫作者和所有文學人士最尷尬的事情。可是不以品格做擔保,那種關於藝術的判斷和強調就更是一錢不值。

我心中理想的寫作人格是這樣的:即便作為一個極為孤單無力的個體,也仍然需要具備抵擋整個文學潮流的雄心。

先頂住它再說,別的另講。不頂住,隻隨潮流而行,哪裏還會有什麼思想和藝術,更不會有時代的傑出指標。以附和眾聲的遊戲為能事,想在混亂無序的時代撈上一把,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最後隻能成為淺薄的把戲,時代的鬧劇一完,一切都跟著完了。這種鬧劇中產生的所謂“經典”,沒有一部會是名聲完好地活到下一個世紀。一般來說時間一過,它們就隱遁或消失了。

我自己認定的東西,一些看法,是會比較倔強地堅持下去的。我認為自己努力最大的,一度是短篇小說。我看重自己的短篇,如我的一百三十多個短篇,幾乎每一篇在寫作時都稱得上處心積慮,且是狀態最好的時候。二三十年過去了,它們當中可能有十篇二十篇是我今天寫不出,並且仍然喜歡的。短篇中,多次被評論或選載得獎的是《聲音》《一潭清水》;我自己同樣看重的有《海邊的雪》《冬景》《玉米》等。其中一些寫我童年生活和記憶的,今天看更能讓我感動,因為它們純正樸實,有真情有張力。有時我想,一些最飽滿的創作也許在我的中短篇小說裏。我寫了十七八部中篇,其中沒有被廣泛轉載和評論過的一些篇目,如《護秋之夜》《蘑菇七種》《瀛洲思絮錄》《金米》等,也許不遜於或好於《秋天的憤怒》。長篇小說寫了十二部,我個人除了《古船》《九月寓言》而外,較看重《外省書》《醜行或浪漫》《刺蝟歌》《能不憶蜀葵》等幾部。

單從字數來說,我寫作數量最大的除了長篇小說就是散文了。可能散文的總字數在三百萬字左右。這其中隻有一部分是作為“規範”的散文寫出來的,而更大的一部分是寫作生涯中自然產生的。這與我個人的散文觀有關。我認為散文應該是真實的自然的流露和呈現,它們最好不要被當成一種創作品,不要按一種有形無形的模式和套路去創作。

我最早發表的作品是詩,也一直迷戀,後來卻寫了大量的小說和散文。詩雖然一直寫下來,但極不讓自己滿意。可能是散文化的東西寫多了,詩的表達也就有了障礙。不過我在某一天終會克服這些障礙,因為我心裏的一些渴望和感動非要用詩表達出來不可。

2007年9月19日

散文寫作答問

——答《中華散文》

一個時代,如果散文寫作熱烈,就會有利於好作品的產生。

任何時期的創作要繁榮,都不可避免地要伴隨泥沙俱下的態勢。好的作品會淹沒一些、留下一些。

散文的定義,大概隻能從古代傳下來的創作及言論去綜合。我們難以有新定義,因為這需要大學問和大學術來歸納。總之,散文是詩和小說、戲劇及通俗演義之外的文字。但寬一點算來,隻要不是虛構的文字,好像都可以統稱為散文。

好散文就是讀來覺得非常好的文章。標準會因時因人而變,非常複雜,並非幾句話就能概括。常常說散文要樸素,可是有的好散文就很華麗。無論怎樣寫,一再受到有極高修養的人、非常多的人讚許,就是好散文。經受了時間檢驗這句話,無非也是如上的意思。

因為有許多人來寫,自然就能抓住這個時代的複雜經驗。不需要虛構出一個人的心情,也不從虛構的心情出發,其語言方式就會與小說詩歌不同。

舉幾個例。魯迅散文:深刻,內容豐富,作者善良。雨果散文:浪漫,豪情萬丈且不枯竭。莊周散文:想象自由怪異,闊大無邊。索爾·貝婁散文:複雜,現代智慧及見解。充滿了這個時期西方後工業社會的學問。他代表了今天理智可以達到的高度,以及很大一部分智者的心情。

真正的好作家本質上往往是一個詩人,隻不過他會選擇一個更合適的形式來表達。能詩則能一切,他會或多或少地寫出一些不同的文字。

隻要不是特殊的時期,比如文化專製時期,散文創作肯定會突破主題的單一性。無論處於什麼時代,既然許多人都在寫,主題就會各種各樣,這是精神的自然現象。

說到我自己的散文,大概有三篇稍好:《穿行於夜色的鬆林》,以少勝多,心情遙遠。《融入野地》,有些冥思,心情遙遠、真摯。《築萬鬆浦記》,講了真故事,樸素。

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