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輯(四)(2 / 3)

當然在城裏也可以安靜。其實生活中的大量時間還是在城裏,如古人講的“心遠地自偏”,是心,而不是身體去了一個偏遠的地方,那種機緣很少。但是如果有,就是一次很大的休養、一個難得的幸福。

山地小屋/地質行頭

我們常常麵臨這種情況:當寫一部很長的作品,比如說寫了一年兩年還是沒有完成,恰好又有很多日常事務來幹擾時,那就極想跺跺腳走開。每個做文字工作的人都有這樣的情形,這樣的經曆。不同的是有的躲到了賓館裏,有的躲到了朋友家裏,有的則去了另一處很遠的房子。我曾選擇走得更遠一點,到市郊山區或半島一帶的小房子裏。因為去的那些地方正好也是作品要描寫的環境,那裏有山民生活過的痕跡。有些被遺棄的小屋是很好的居處,比如說山裏的房子基本上沒有被破壞,那就可以收拾一下住下來,有時候還可以住得很不錯。這就有了新的寫作環境,還算是一種寫作人的遊曆。

這和在城裏寫作當然不一樣。朋友常常回述我的這些經曆,更多地強調我在野外、在看山人小房子裏滯留時的種種情形、所遇到的危險。實際上大致還是平平常常的,我更多的是在城裏寫作,在自己家裏。但那種野外生活畢竟有“色彩”,而且留給我個人的記憶也格外深刻。比如說有一場突來的風雪把我擱到了山裏,正好身邊也有食物,於是就長住了幾天。不巧的是病倒了,雖然也帶了些藥,但最後還是燒得厲害,幸虧有朋友把我送到了就近的醫院。

有過這一類經曆,以後就謹慎多了,進山或遠行時背包裏就攜帶了大量的藥品。我有充氣帳篷、各種各樣野外生活的必須品,甚至有一套很完備的地質人員的“行頭”。

野地帳篷/林中閱讀

我對地質生活的向往,是因為小時候我們的海邊荒原突然發現了石油、金礦和煤礦。從記事起,就看到野地裏的地質人員在進行勘探。在我們看來,他們搭起的高高的井架、支起的移動帳篷真是神奇。這就像聽到的尋寶的童話故事一樣。所以我們一群孩子十分好奇,最願接近那些地質隊員,在他們帳篷裏過夜,帶去很多好吃的東西,如水果、螃蟹之類,還跟他們學會了喝酒。這樣的生活是迷人的,也是最好的童年記憶。

我們一家是外地人。我出生在海邊林子裏,父親很早就離家去南部山區的水利工地了,身邊的大人隻有母親和外祖母。那時候很孤獨,林子裏來往的人也少,見到最多的就是動物和植物。後來能夠閱讀了,一個全新的天地也就打開了。在這種環境裏閱讀,好像收獲格外巨大。書讀得多了,不知不覺愛上了“書的世界”,有了更多的衝動和幻想,並且開始了模仿。很早就試著寫詩,事實上許多從事文學創作的人都從寫詩開始。直到現在我還在不停地寫長長短短的句子,雖然寫得不好,但非常愛惜。

描述和想象/兩者結合的文體

伴隨著寫詩的欲望和興趣,走過了一個又單純又駁雜的“童年世界”。後來進入成年生活,才發現社會要複雜得多,人生要複雜得多。我們要麵對、要表達這部分生活,需要多少勇氣、多少描述和想象的能力啊。那時認為,寫詩更多的是想象,而散文更多的是描述,如何把這兩者很好地結合起來,就是一位好的小說家了。我知道複雜難言的生活經曆,許多時候還是需要用小說這種體裁來表達的。

僅僅是韻文,長短句子,還不能讓我盡情盡興。

“英雄族”、“窮人族”和“魔鬼族”/霧門

評論家概括我筆下的眾多人物,分為“英雄族”“魔鬼族”和“窮人族”等,這是理論的表述和歸納。在作家這裏會混沌複雜一些。創作和評論,二者把握世界的方式和目的不同。評論家要把作品條理化、邏輯化、理性化,要穿越理性的篩子,有這樣一個過濾的過程。而作家要留給自己的是更模糊更寬廣的個人感性世界,這個世界渾茫、繁複、多麵,作品中反映的一些理念,甚至是創作者自己都不甚理會的。這仿佛是作家的一道“霧門”,作家要摸索著才能進去,開始他淋漓盡致的、十分感性的表達。

作家在寫作之初難以給人物具體分類。因為如果太清晰了,他的創作就會被無形地規定和牽引。但是評論家對這些人物有了某種印象,就可以作出界定,這是一種把握事物的邏輯方式。

我在林子裏度過了十六七年,接觸最多的就是動物和植物,大自然的烙印特別深刻,而社會的、人的世界相對來說就稍微疏淡一點。這會影響到以後的文學成長,使文筆趨向於所謂的“自然態”“浪漫性”—評論家曾經認為,這種初入成人世界之後的惶恐、莫衷一是,反過來又會讓作家過多地依靠某種浪漫情懷、用另一種想象去表達和看待人生……可見,這必然會影響寫作的風格。這種影響對於文學而言到底是良性的還是劣性的,一時還不好判斷。但評論家認為這可能是一個特質、是個人化的一個構成部分,也是比較重要的寫作依托。

半島遊蕩與個人性格/心靈的區別

我的童年和少年生活在林子裏度過,直到二十出頭,許多時間是一個人在膠東半島遊遊蕩蕩的。這一段生活對以後的創作構成了很大的援助,使我的寫作不至於枯竭,同時也可能塑造了個人的性格。

每個人對生活的態度都可以追溯到他的人生經曆,而作品麵貌的形成,自然會有更大的關係。我有一段長長的童年少年和青年的時光是那樣度過的:沉浸於大自然,有時四處奔走,有時個人獨處……我有機會對自然萬物更親近一些,所以對於童話世界格外向往。反過來,我對於人流熙熙攘攘的、極其實用主義的、商業和物質主義統治下的現代社會,常常有自己強烈的不適應感。這種種感觸和心緒不能簡單地表達為憤怒,也不僅僅是驚愕,因為有時還會湧現出一些特殊的悟想,一些不能回避的反抗性—這種反抗性很可能構成我個人性格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也使我的人生和創作具有了某種不同的內容。

作為一個寫作者來說,我覺得完全不必要跟隨潮流。就是說,一個人的力量無論多麼弱小,獨自堅持並非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沒有這種定性,我覺得就不會堅持下去,甚至無法工作。我這樣說決非自誇有多麼大的勇氣,隻是非常羨慕和認同那種特立獨行的人—這一類人不是為了表明自己的行為特別才要那樣做,不是為了突出自己,而天生是那樣的人,沒法改變。我理解並讚賞這種人。

關於《你在高原》/實勘計劃

《你在高原》大約從1988年開始寫起來。在這之前主要是寫《古船》《九月寓言》,後者已基本完成,所以要轉入新的寫作了。以前也有很多思考和準備,但那時構思不成熟,談不上動筆,也沒有時間,隻是積累一些材料,走了一些路。從1988年開始一邊走路,一邊在空閑的時間寫它,直到現在,已經過去了22年。用了這麼長的時間走和寫,是因為工作量很大,需要如此。我給自己劃了一個很大的區域,將整個山東半島作為基本的考察範圍,把主要的山脈、河流,主要的城鎮和村莊都做在規劃內。當時有一個較大的野心,認為起碼要把山東半島上的每一個村莊都細細地走一遍,並且作出記錄,比如民俗方麵,還有教育情況、人口、經濟等等。當時年輕氣盛,才敢於作出這麼龐大的行走和實勘的計劃。我知道寫這麼長的一部書,它的思維材料一定要堅實,不能全是鬥室裏的虛構和想象。

可是後來由於一次事故,這個行走的計劃就耽擱了,到最後,隻完成了原計劃的三分之二,很遺憾。

《古船》/一條文化的河流

談到《古船》,特別要提到粉絲廠。童年時期,除了接觸地質隊員的生活,印象最深刻的還有粉絲廠。周圍不遠有一個國營林場和園藝場,可能是園藝場,那裏麵有一個很大的粉絲廠,並且是當地唯一機械化作業的,因此看得人眼花繚亂。這在當時有一種“現代化”的感覺,是一個重要的記憶和經曆。

那是第一部長篇,那種衝勁表現在文筆和思想兩個方麵。這種衝勁有好處,很容易感染人,哪怕時有直露。《古船》是一部複雜的作品,但也不乏局部的直露,雖然這種直露也並不完全是壞事情。裏麵仍然寫到了一條河流,評論家說它也是一條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河流。表麵上寫的是一條自然的、實在的河流,它以前在作品中也多次出現,叫蘆青河,但在這部長篇中似乎就多了一些比喻的意味,成了傳統文化的河流—經過一百多年甚至更長的時間,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我們這條強有力的文化河流給阻斷了,幹涸了。可是又好像沒有這麼簡單,它已經滲透在我們這個古老民族的底層和民間,總有一天還是會煥發出衝刷的力量。

時至今日,這條河流比過去更為幹涸,它仍然沉澱在底層、在地下。許多人在努力,在挖掘,想讓它重新變得波浪滾滾,呈現出無比開闊的河麵。這個時間會很漫長,尤其是在物質主義盛行的這個時代,找到它可不容易。但是我們對它的未來還是抱有信心。

不同體製下的作為/強旺的生命

對於作家來講,在任何體製下都會有自己的作為,因為不同的環境具有不同的作用力。東方和西方,不同的文化製約下的作家都會呈現出好的和不好的兩個方麵。那些非常優秀的作家,他們會從所處的環境裏獲取無限的營養。獲取營養的方法有很多,“傑出”是沒法限製的,“傑出”是一定會發揮出來的。如果是一個強旺的生命,在各種各樣艱難的客觀環境下,比如說貧窮,比如說其他種種局限,都不會讓他的追求最終廢止,那樣才是不可思議的。在困難麵前止步的人肯定不會成為一個傑出者,不會留給曆史,不會是精神方麵的代表人物。無論是科學界、文化界,這其中任何傑出的人物都會迎接困難,戰勝各種各樣的不利條件,走向自己的遠處。

當年的艱苦/穩住神/最好的出路

每個人在寫作的開始階段都會經曆一些特別困難的時期。我的開始也是同樣困難,寫了三百多萬字,隻發表了幾首小詩,可見這是何等的艱難。現在媒體很發達,文學園地很多,特別是有了網絡,所以現在發表作品的機會比起當年不知要多出多少倍。當年一個省區隻有一份文學刊物,像現在的山東省,有近一億的人口,如果隻有一份文學刊物,要發表作品會有多麼難。

作家渴望成名,渴望自己的作品有更多的人去讀,這是常情。我已經寫了三十多年,也照舊希望自己的作品有更多的人讀,這個很好理解。但是從另一方麵看,一個作者如果成熟之後,就該有一個大的誌向,就要盡可能地穩住神,不要急於去討好讀者,尤其不要想盡各種方法去引起讀者的注意,因為這沒有好結果。相反,要更加相信自己樸實的勞動,相信自己每天、每時、每一刻的學問的積累和經驗品格的積累,這樣才能走得久遠。

商業物質社會對文學新人的腐蝕力和損害力是非常大的,很容易把一個人給毀掉。過去寫作有著各種各樣的困難,這些都說了很多了;可是今天的寫作麵臨的困難也很大,作者將遇到諸多新的問題。所以每個時代的作家都要麵臨困難,不能簡單地說這個時代比那個時代更困難,也不能輕易地說過去的寫作就一定比現在的寫作更苦更難。一個作家最好的出路就是相信自己,相信勞動,相信個人的天賦,好好學習,沒有其他的捷徑可以走。

成就感和名聲/悲劇告白/心靈的需求

作家的成就不僅僅是個作品數量問題,或主要不是什麼數量問題。不能說寫了一千幾百萬字就是多大的成就。海明威在談自己的創作時曾說過一段話,非常有意思,讓人久久不忘—當年他說這話的時候和我現在的年紀差不多,就是五十多歲。他的意思是:我在年輕時苦苦奮鬥,獲得了名聲,可是現在老了,還要用盡全身的力量,為保住往昔的名聲而奮鬥。

海明威的這番感慨,每一位很早成名的作家都會有一點點,隻是不好意思像他那樣直言就是了。這是一個很有悲劇意義的告白。因為新的作家不斷湧現,新的吸引人的注意力和興奮點,在不停地增加,所以作為一個作家來說,無論是年輕的還是成名已久的,都會有艱難的一段路程要出現,都要耐住性子往前走—但是,如果他不為聲名所累,沒有那麼強烈的功名心,一切也就變得比較簡單了。

隨著年齡的增長,人對於功名心應該越來越淡才好。寫作不過是一種生活方式,不寫作就不快樂,不寫作就覺得沒意思。更高一點講,寫作是心靈的需求。所以在這種情況下,寫作可以像農民種菜似的,每天必須到菜園裏去勞作一會兒,流流汗水,而後才覺得輕鬆和幸福。作家多少要有這樣一點狀態。可能是上了年紀,走了幾十年的路,形成了這樣的認識。

不願過分職業化/文字的粘疲

職業作家每天幾乎都要伏案寫作,但是我不太那樣做。當然我覺得那樣也非常好。一位很好的作家,可以有規律地寫作,這可以使創作量很大,也不會太累。但我既需要每天勞動的愉快,又不願意把自己的創作過分的職業化。因為我覺得過分的職業化會影響寫作質量,比如臨場的生命感動、想象力的爆發,會喪失一些。我很願意讓自己處於另一種狀態,就是說激動了,想寫了,就寫。如果沒有這種寫作的衝動,那就去做點別的,讀讀書鍛煉身體,或進行體力勞動,這都很好。

如果每天在固定的時間裏去從事創作這種勞動,會帶來“粘疲”的後果。文字一旦進入這種“粘疲”狀態,一個作家的“死亡”也就來臨了。因為作家不能按部就班地激動、按部就班地有感情、按部就班地創造出迷人的文字,那是不可能的。生命有起伏,有特殊的創造規律,不能把它量化處理。

目前我讀書比較多,出去走比較多,寫作的時間相對少了。

思維框架/關於一條狗的報告文學

寫作一部很長的作品時,稍稍有些不一樣。那時候要把時間盡可能地節省下來用於寫作。因為常有一個聲音在我耳邊說:一個巨大的工作沒有完成,盡可能不要再耽擱了,除非是和這個工作密切相關的事情才能去做……現在不一樣了,浸會大學邀請我駐校,這是集中外出的階段,也是一個學習的機會。以前來過香港兩次,最近的一次也有十二年了,所以很想來一下。但是如果那部長書沒有寫完就不會來。

創作前期為收集材料,曾跑了一些國家。那樣做的目的就是使自己的思維框架盡可能大一些,判斷力不要受局限,要多看多想,從西方比較東方,從不發達地區比較發達地區,然後給自己找一個物質和精神方麵的思想坐標。包括走那些鄉鎮和山川大地,也是這個道理。那些時候比現在稍微辛苦一些,在野外和書桌上的時間都要多一些。

現在除了構思新的作品,總想找時間把沒有完成的作品接著寫下去。因為寫這部長書,二十多年的時間裏也影響了其他。有不少創作衝動,都放棄了。這些計劃中的大部分留在心裏,雖然時間過去了很久,也並沒有讓我覺得沒意思,還想把它們豐富起來,寫出來。

十幾年前計劃寫一部報告文學,寫一條狗,才寫了一兩萬字就不得不暫時放棄了。它不是虛構,因為報告文學必須寫真實的東西。習慣上報告文學更多的是寫人,比如現在,主要是寫企業家的。但是十幾年前我打算寫的是一條狗,這是小時候與我相依為命的一條狗,一想起來心裏就激動,想寫一個報告文學。它的故事是不能誇張的,不能為了讓人覺得有趣而去增加一些噱頭,而是要真實地寫出自己的記憶,自己所了解的、感到的,它做過了什麼,它一生的命運。我覺得這個作品寫出來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