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輯(四)(1 / 3)

拉網號子

當年最難忘的娛樂,要算是學校宣傳隊的表演了,這在我們當時看來藝術性極高,甚至是精美絕倫。這一切都是因為一個新來的女教師,是她參加進來的緣故。過去的學校演出隊總是匆匆成立,為應付上邊的彙演急急應付,完全不成樣子。校長擅長文字並愛好文學,可唯獨對表演心有餘而力不足。好在他會拉胡琴,會化妝。他親手給一個個學生描出粉紅的臉蛋後,然後再退到一旁端量,十分滿意。可惜他不會導演,勉強指導出的幾個動作十分僵硬。好在這時候女教師來了,這等於是及時雨。

女教師不僅會跳會唱,還會自創節目。她先是從海邊漁民生活中取材作歌,然後又從全校挑選出最有潛質的少男少女,細細排練起來。我一開始也在宣傳隊員的備選名單中,後來因為家庭原因擱淺了。不僅是文藝,即便是加入學校籃球隊,也因同樣原因遭到了淘汰。

我們學校宣傳隊在女教師的帶領下,簡直是無所不能。他們獨創的“漁鼓歌”和“拉網號子”,在彙演中不斷拿到獎牌,名聲遠播。有時他們還可以憑這樣的招牌節目,代表整個園藝場、鄉鎮和礦區,到附近的部隊去做擁軍表演。

我們最大的享受不是在舞台上聽“漁鼓”和“拉網號子”,而是到大海邊上去看真實的“拉大網”,聽震天的拉網號子。

除非是海邊的人,不然就很難知道什麼才是“拉大網”。那時還沒有什麼機帆船隊,也沒有其他先進的捕魚設備,沿海村莊最有威力的捕魚工具就是一麵大網、兩隻舢板。那大網是用細棉繩織成的,而後又經過豬血浸透,這樣不再腐爛,可以下海網魚了。具體捕魚過程是:先由舢板載上大網駛進海中,在水中撒成一個大大的弧型,然後就在網的兩端拴上粗綆—許多人在沙岸上排成兩溜,在巨大的號子聲中拉起來。

一個盛大的節日就這樣開始了。隻要是拉大網的日子,周圍村子裏的閑人就全圍上來了。我們這些初中男生隻要一有時間就往海邊上跑,去這個最吸引人的地方。那時我們恨不得停課,恨不得一天到晚盯住海上發生的各種奇跡。可偏偏是我們不在的時候,奇跡才會發生。驚人的傳說源源不斷,一件還未得到證實,另一件又傳開了,弄到最後誰也不知道哪一件是真的、哪一件是假的。比如都在盛傳這樣一件事:有一天半夜裏大網靠岸了,結果拉上來一個“人魚”—它有人一樣的臉龐,大眼睛,細細的胳膊,長長的手指—不同的是這手有蹼,身上也像魚一樣,有一層黏液。這個“人魚”一離水就不停地哭,用帶蹼的手搓揉眼睛。他(她)的哭聲尖利極了,哭得人心裏難受,於是海上老大發個命令,就把他(她)放了。

還有一次,大約是黎明時分,大網靠岸了:網裏有一條特大的魚精。這魚精渾身黢黑,抵得上四匹馬那麼大,一離水就散發出逼人的酒氣和腥氣。它被拉上來的時候,還在呼呼大睡呢。當時所有人既驚嚇又慶幸,說這一下等於逮住了多少魚啊!有人主張趁它還沒有蘇醒趕緊動刀殺了,可以將肉一塊塊賣掉。可這事最終也還是被海上老大給阻止了。他認為海裏精靈絕對不可招惹,任何不慎都會招來滅頂之災。不僅要放它回海,還要口中不停地念叨,求它原諒拉魚人的莽撞,不小心打攪了老人家睡眠,等等。

據海邊人說,拉大網的最好時間不是整個白天,而是兩個特別難得的時段:夜網和黎明網。他們說海裏的魚也像人一樣,有個晚上打瞌睡、早上起不來的毛病—正在它們迷糊時,大網將其一下套住,再想逃也就來不及了。

夜晚是海邊最熱鬧的時候。這裏火把映得到處一片通明,人潮洶湧,真不知是從哪兒來了這麼多的人。海上老大陰沉的麵孔十分嚇人,他看哪裏一眼,哪裏的人就不敢大聲喊叫了。可是他的目光隻要一挪開,呼叫聲立刻又震天響了。因為這場麵實在太驚人了,不由得人們不喊。

時至午夜,從沿海村莊甚至是南部山區來的買魚人越聚越多。這些人攜了籃子,背了口袋,一直站在海邊,直眼盯著燈火輝煌處。號子聲越來越響,這聲音的強弱顯然表明了用力的大小。拉網的人在大網就要接近岸邊時,簡直是沒命地喊叫。他們為了起勁,有時故意將一個熟人的名字套進號子裏一起呼喊,羞辱他。被罵的人火起,開始對罵,可惜他一個人的聲音顯得微不足道。

大網靠岸時所有人都往前湊,探頭看這一次神秘的收獲。隨著大網收攏,水族們密擠得像稠稠的米飯一樣,惹得人群高聲大叫。魚蝦跳躍,甚至也像人那樣尖叫。有一種身上帶熒光的魚,常常在燈火照不到的地方唰的一閃,引起一陣驚呼。

拉魚的火把是特別製作的:一個小米鬥大的洋鐵壺盛滿了煤油,上麵插了胳膊粗的棉芯,點上後用一柄長杆鐵叉高挑起來。這樣的火把排成一長溜,使整個海岸亮如白晝。大網上岸後,有人立刻操起柳木鬥,將掙擠竄跳的魚蝦一鬥鬥裝了,提到一領領炕席子上。這時候,戴了眼鏡、手拿一把算盤的老會計就出現了,他的身後跟著抬桌子和大杆秤的人—大杆秤足有半丈長,配有一隻生鐵大砣,由兩個強壯的小夥子才抬得起。所有的魚需經統一過秤,然後再開始零賣。

幾乎與此同時,另一邊的魚鋪那兒也在忙碌:魚鍋燒開了,大魚似乎沒怎麼剖洗就被扔進了鍋裏。看魚鋪的老人在為拉網人準備一頓豐盛的夜餐。

橡膠廠

初中畢業就該著上高中了,但這在我來說是沒有指望的。校長極為惋惜。他喜歡我刊發在《山花》上的文章,真心希望我能繼續上學。可是上邊管教育的領導放話了:這樣人家的孩子能上初中就算不錯了,上高中?門兒都沒有。

校長撫摸著那份油印刊物,連連歎氣。這成為我最煎熬的日子。我突然覺得學校生活是這麼珍貴,連同我在這裏所受的各種折磨,似乎都不算什麼了。眼看我那個鼓鼓囊囊的大書包就要廢掉了,還有我珍愛的書籍、我們的油印刊物,它們也將一並告別了。

也就在這時候,傳下來一個對我十分安慰的消息:我將留在校辦工廠—一個小橡膠廠裏做工。這個小工廠是當時響應“勤工儉學”的號召建起來的,其實隻能算是一個作坊。作坊師傅來自遙遠的一個東北城市,一切都是由他操持起來的。此人原來是一位小企業主,在幾年前由那座城市遣返原籍。按說他這樣的人該歸到“壞人”堆裏接受管製勞動才是,但因為他能夠為當地辦起這座小工廠,也就糊糊塗塗地做了上賓。

我曾見過這個師傅在校園裏走過,有些好奇。他的舉止和衣著與當地人完全不同,一看就知道是城裏客:稍胖,中等個子,穿了黑色中山裝,而且衣扣一個都沒有脫落。特別是他的背頭發型,我以前隻在書的插圖上見過:稀稀落落不多幾綹向後梳去,油亮齊整,真的像一個資本家。他說話的聲音很低,小心翼翼的樣子。他極力模仿當地人的說話腔調,但還是流露出濃濃的城裏口音。他吸煙,煙卷在嘴裏吸一下,馬上拿開。

我真的被應允去校辦工廠裏做工了。這樣我就開始近距離地接近那位神秘的城裏人了。校長親自把我送到那兒。那天因為慎重或其他原因,說話一向流利的校長變得有些口吃。他對那個師傅點頭,用力地笑,說:“這樣,啊啊,他啊,啊啊……”師傅好像在小聲歎氣,說:“好好改造。以階級鬥爭為綱。改造世界觀……”我連連點頭。校長在一邊應道:“這真是說、說到了點子上!”

後來我才知道,校長為了能夠讓我留在校辦工廠,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主要的阻力就來自那個師傅。他曾一再地拒絕,說那樣家庭的孩子,怎麼可以到這麼重要的崗位上來呢?玩笑啊,玩笑開大了!校長差不多要絕望時,突然想到了一位“老貧管”—當時實行貧下中農管理學校,每個學校都有這樣的駐校老貧農—就請他出麵說情。老貧管找到那個師傅說:“這孩子,我看不孬!”就這樣,老人家一錘定音,事情解決了。

這是我極為重要的一個人生轉折。因為工廠裏實行“三八”工作製,分為早中晚三個班次,我在八小時之外可以有大量時間看書。我不斷寫出新的文章送給校長看,獲取他的讚許。這段時間裏我和他幾乎成了一對文章密友,相互切磋,甚至是鼓勵。我們彼此交換作品,快樂不與他人分享。我們寫出的文辭並不一定符合當年的風尚和要求。這全是私下閱讀的結果:我們隻要找到有趣的書就快速交換,這當中有翻譯小說,有中國古典文學。這些書中有五花八門的造句方式,它們與當時的教科書完全不同。

校辦工廠裏隻有我一個剛畢業的初中學生,其餘全是“大人”,是大齡男女青年。他們在一起說笑,講故事,做一些令人費解的事情。上夜班是最苦的,人瞌睡得睜不開眼,還要瞪大眼睛看住鍋爐—我們被叮囑說,弄不好鍋爐就會發生爆炸,硫化機也會發生爆炸。我們要及時根據壓力表調節爐火。所以人困得實在受不了,就輪流偷睡,隻留一個人看住鍋爐。

與我同班的是一男一女,他們關係緊張,平時不太說話,要說話也大半是頂頂撞撞。他們工作時,就讓我躺到一個臨時搭起的小床上睡覺。有一次我醒來,一睜眼發現男的坐在女的身旁,低著頭,一下下捏著她的大腳趾玩。女的不吭一聲,眼睛望向一旁。

他們的動作令我一直不解。

當他們其中的一個單獨與我在一起時,就發狠地說著另一個的壞話。

一年後,他們結婚了。

這使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認為所謂戀愛就是相互頂撞、捏大腳趾、背後裏誹謗對方。

車間裏有一位年紀最大的人,這人以前在東北的兵工廠工作過,因為工傷回鄉了。他經多見廣,奇聞怪見多得嚇人。他特別願意對我講一些故事,也被我認真聽取的樣子所激勵。事實上我從來都沒有聽到如此有趣的故事:深山老林、兵匪、私通、販毒、釀酒、打劫、搶寡婦……等等不一而足。

他有一段時間主要是講給我一個人聽。當他嚐試著講給大家聽的時候,結果是嚴重的挫敗:大家一齊指責他。於是他要求和我做一個班,這樣就可以隨意講那些故事了。奇怪的是他的故事總也講不完,越講越離奇。後來我就懷疑這其中起碼有一部分是他編造出來的。

我得承認,最有趣的還是那些稍稍泛黃的故事。對方越講越大膽,到後來主要就是這類故事了。

我這一生所受到的主要的精神毒害,就來自校辦工廠的老工人那兒。他毒害了我,反而讓我感激和懷念。我再也沒有遇到像他一樣廣聞博記、多趣和生動的人了。

我在校辦工廠裏工作了兩年零一個月,然後就離開了,去了遠方。

後來我了解到:我離開不久這座工廠就發生了大爆炸。起因是鍋爐的氣壓表損壞了,硫化機怒吼一聲掙出了廠房。結果是一死兩傷。這座工廠從此停掉。

下雪

我對下雪有一種極為複雜的情感。潔白的雪地多麼美啊,誰不喜歡下雪?可是,我卻深深地恐懼,懼怕飄飄下落的雪花。

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在校辦工廠,如果下雪了,說不定一抬頭,就會看到父親在外邊弓腰掃雪。這時我的心就會猛地一墜,然後是沉沉的痛。這是當時的一條規定:隻要下雪了,父親必須出門,為礦區和村路掃雪。哪怕大雪還在下著,他這個永遠的掃雪人也要趕緊攜帚出門。大雪下啊下啊,好像成噸的雪粉都是為父親準備的。

我怎麼能喜歡下雪呢?我詛咒下雪。

那時的雪是不祥的白色。這顏色需要幾十年之後,才能讓我看出一點點美麗和純潔。但幾十年之後父親早就不在人間了。

父親是外地人,可怕的歲月把他打發到這個陌生之地,來這裏掃雪。他的噩運帶來了全家的不幸,讓全家在沒有盡頭的苦難中一起煎熬。

冬天,母親和外祖母點起火盆,為我們作出了最好看最逼真的臘梅。可是下雪時,再好的臘梅也沒人看了。

隻要父親在掃雪,我就不會有一絲的快樂,也沒有一絲的前途。繼續上學是不可能的,這裏等待我的,隻有難測的厄運。

又是一年之後,記得那天剛剛下了一場大雪—一個清晨,我趕在父親出門掃雪之前,告別了全家。我身上掮了一個大大的背囊。從今以後我要一個人到南部山區去謀生了。這一天就是我離家的開始,我將一個人不停地走下去,走下去。

我記得一口氣翻過了兩座大山,它們都被大雪裹住了。我的臉上糊滿了雪粉。當我登上一座山頂,回頭再看時,隻有一個白白的混沌世界,連一點海邊林莽的影子都沒有。

我知道自己站在了一個分界線上,這會兒,我已經是身在外鄉了。

2010年5月15日

充耳不聞的狀態

——文學訪談

評與寫的不同/沒有能力進入語言

我寫作時不會考慮是寫“民間”還是如何。純理論對創作是有害的,這個一般的寫作者都明白。如果談問題,可以暫時從創作中走出來,但創作時卻要沉浸,要有充耳不聞的狀態。

寫評論與寫作品是不同的兩個行當,追求的目標不一致。

現在,我們有時候看不到真正的文學評論,那往往是遠離作品的“通過什麼說明了什麼”的求證。這些文章沒有能力進入語言、細節、故事,不懂得幽默為何物,不能接近人性的魅力,沒有這些方麵的分析和賞評。這是“文革”時期的遺風,或直接從西方搬來的怪胎,基本上與“文學”無關。

講故事的特長/極為漫長的訓練過程

我認為好的作品故事性是極強的,講故事是其特長。沒有這個特長,不可能從事寫作,也走不遠的。但這是雅文學或說“純文學”講故事的方式,講究的是故事的獨特性,是細部的質地。一般人認為的那些通俗文學,它們除了語言和思想意境等等問題,主要就是講故事的方式,還有故事本身粗糙老套,吸引不住更為嚴苛的讀者。

有人強調的文學“當今現場”不是一個問題,問題是能否進入真正的文學表達。有的所謂作品,是一些沒有經曆嚴格專業訓練的社會寫作力量寫出來的。文學寫作是一個極為漫長的、艱苦的訓練過程。

一切通過語言/客觀之物

語言幾乎是文學的全部。有了語言,其他要沒有也難。一切都是通過語言抵達的。所以說如果一部作品由粗糙的語言作了前提,其他的成功都會是虛妄的。

書籍印出來就成了客觀之物,但它們誕生時,並沒有多少強烈的功利性質。

書院與古人心情/尋找和繼承

書院最能夠接近古人心情。我們幾千年積累的藝術和思想,需要繼承和學習。自五四或更早開始,我們民族最重要最美好的東西就有了被割斷的深憂,這使我們的生活變得越來越痛苦。貫徹和保存我們民族文化中的精華,才能使我們活得幹淨、有尊嚴。書院就為了尋找和繼承。

關於“重複”/道德激情

重要的、有力量的作家才能不斷地“重複”。像索爾·貝婁、福克納、托爾斯泰、馬爾克斯……他們一直在“重複”。他們要在一些相同的環境和人物關係中挖掘下去,有時需要一生如此。道德激情更應是優秀作家必備的條件:它的強弱,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他能走多遠。這尤其不是策略,而是生命質地。

2010年3月

穿越理性的篩子

——在香港電台的訪談

心遠地自偏/傾聽天籟

說到這些年在半島遊蕩,一邊走一邊讀書和寫作,自然有過一些經曆,雖然報道難免有點誇張。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去閱讀和創寫,有利於思考,絕少打擾,會有很多人渴望這樣的環境。對於我這樣在海邊叢林裏長大的人來說,總是特別喜歡偏遠的自然環境,有時候在樹林裏,有時候在山裏,傾聽天籟,讀書靜思,會覺得思想格外透徹。這對我來說也是很難得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