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輯(三)(1 / 3)

最複雜的書/當代悲劇/一部分人的堅持

使用現代寫作技巧的目的,是為了更有利於表達和閱讀,而不是相反。如果不浮躁,讀進去,可能會覺得比通俗文學好讀。

這是我寫得最長、最複雜的書。但它們不能取代我過去的作品。

“葡萄園”是更現代的向往,不同於古老的“農耕文化”。“城市化”倒有可能是土老帽,所以勢不可擋。現代文明不完全是壘高樓。書裏的“葡萄園”,其實是寫了一個當代悲劇。

這二十多年裏的主要工作就是寫它,但因為時間花得很長,所以這期間會有另一些創作衝動,如果難以遏製,又不能歸入這長長的書裏,就寫下來,它們都比較短。它們與這部長書沒有人物和情節的關聯,是獨立作品。

人與動物不同,不能隻貪圖口腹之欲。在記憶和思索方麵,人是需要固執一些的。如果太容易遺忘,我們人類的生活將是可怕的。可是在物質主義時代,娛樂和物欲將裹卷一切。指認、辯駁、證實、記錄,更有浪漫的想象,必須是這個時代裏一部分人的堅持。

有人說這是一部屬於“低層”的書,當然;但也沒有這樣簡單。其實一個寫作者的使命就是記下詩與真。投入娛樂的狂市,以賣出自己為榮,那根本就不是目的。我對自己的要求其實並不高,隻想當個自由的、盡心盡意的寫作者。

某些知識的擴大和延伸/精神和體力

接下去還是要慢慢寫,寫出因為這部長書耽擱下的一些構思。還有閱讀,這些年需要更多地閱讀當代和古代作品。過去在理解上將一些文學分類太細,影響了某些作品的寫作,以後想試一下。

文學有它特殊的記錄方式,或者說主要還不是平常意義上的“紀錄”。如果講紀錄,紀實文字或圖片或許更合適一些吧。但文學是人的心靈印跡、是人性最幽深最曲折的表達,是關於人類生存狀況的某些知識的擴大和延伸;比如小說,它應該是難以重複的虛構和假設。所以說簡單複製生活現象並不是小說家的任務。《你在高原》盡管寫了大量的現實場景,講述了形形色色的當代故事,但可能還不是一般的文字紀錄。小說向外交付的永遠是個人的心靈釀造,這些大致是不能重複的。我以前嚐試過這樣的理解:現實生活和文學的關係,是糧食和酒的關係。

大概寫作者都渴望一次淋漓盡致的傾訴,比如盡情的抒發,語言的最廣泛的實驗和運用等等。抵達這樣的目標當然不完全是篇幅的問題,但體量的大小有時確實也還是重要的條件。畢竟花掉了二十二年的時間,這不能不考驗自己的精神和體力。現在完成了一件較大的工作,就像當年寫完了《古船》那樣的感覺。

矛盾和猶豫/空間感/呼吸急促

因為要表達對整整一代人的看法、一些判斷和探究,哪怕心存稍微一點的概括企圖,都會遭遇非常複雜的情況。所以矛盾和猶豫必然包含在其中,這才是真實的。一些溜直嘎巴脆的豪情壯誌固然可敬,但這往往不是接近實情的最好辦法。

我不希望它是一個很單純的作品,因為它是與自己的過去多少有些不同的路數。它的空間感應該是比較大的;如果它是粗獷和柔細的結合會更好。但我不知有沒有達到那樣的境界。同行們這些年有不少出色的探索,他們給予了許多啟迪。

充分討論的文字,一些深入的見解正在逐步發表出來。我實在應該靜下來,好好總結,而不能多說。因為剛剛從一場較長的奔走中停下來,還有點呼吸急促。我們的閱讀人口仍然是世界上最大的,作者應該充分相信他們。

不會麵向所有的讀者/案頭工作和野外考察

因為是幾十年時間裏寫下來的,創作變成了日常勞動,所以作者自己並不會覺得太累,甚至也不會覺得它太長。它的原稿有五百多萬字,後來聽從出版者的建議壓縮成這樣。作者在寫作中從來不認為有什麼不好讀,相反常常覺得它過分好讀了。實際上閱讀感受總是千奇百怪的,哪怕是“最吸引人”的書,在有的讀者那裏也可能讀不下去,味同嚼蠟。讀者的素質和趣味不同,一本書不會麵向所有的讀者。所有的好書總要具備起碼的深邃性,這概無例外。真正的文學寫作是對讀者和自己的雙重尊重,更是一種自由的表達。

我在寫《古船》和《九月寓言》時走了許多地方,主要是山東半島地區。那時覺得有無數需要表達的東西,它們已經不能囊括在這兩本書中了。我計劃要寫一部更長的書,但知道最終要完成它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還有許多案頭工作和野外勘察要做。再說,這既然不是短時間裏能做成的事情,就不妨把心沉下來、再沉下來。做到後者才是更重要的。

心在高原/精神方麵的諸多問題

有的讀者指出:書中的一些人向往並先後去了高原地區,這當是實指;另外也有精神層麵的,就像蘇格蘭詩人彭斯的詩句:“我的心啊,在高原。”心的高原,這是不言而喻的。人在冗繁曲折的生活中對未知的蒼茫有積極的寄托、有神秘的向往,是必需的、自然的,也是一種生命的屬性。“心”不在此地,說明了對生活的不滿甚至厭惡,同時也包含了再造生活和人生的強烈願望。

“高原”是蒼茫大地,它也包括了城市。這本書正是用“高原”這個概念統一了城市、鄉村和原野,是一個人依靠頑強和雄心所能夠抵達的現實和精神這兩個層麵。

如果讀過了這部書,讀者或許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主人公(寧伽)心念高原,親眼看到了他的一個個朋友先後都去了高原,而他自己卻一直沒有離開,沒有抵達。這也是他心中的痛。看來生活中人人都有自己的難處。從實處來說,當然是“你”在,而非“我”(寧伽)在。不言而喻,這也連帶和包含了精神方麵的諸多問題。

偉大記憶/對某種判斷的懷疑

因為他們這個年齡段(包括這個五十年代上下)的人,經曆真是特殊。從六七十年代那樣的社會情形,一家夥到了現在,精神方麵會經受多大的跌宕和轉折。無論是國家民族還是個人,所走的道路相差太大了。他們這批人看到了,親身參與了,不論是精神還是實踐,都是承上啟下的一代。與這一代相似的,目前看還不太多。他們在各個職業裏都是很重要的一茬人物,未來還有很長的一段路,前邊也走過了很長一段。這一代人身上凝聚的時代密碼實在太多。他們的特征,其實也構成了時代的重要特征。我把他們稱之為“樞紐式人物”。

我有幾個朋友就是和書中的主人公經曆差不多的。他們也有過出走、鬥爭、各種折磨。他們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真是九死一生。這些人的故事太感人了,他們的事跡將是不會磨滅的。我相信他們所有的故事還會被許多人、以各種方式繼續講下去。這就是一部分五十年代生人的故事。他們這批人與其他人不同,就是有特殊的追究力和探索力,是在精神上十分不安的一代。現在的年輕人也“不安”,但憂慮和關懷的東西不一樣了。“五十年代”當中的許多人,當年並不是為了物質利益痛苦,而是精神,是這方麵的深刻牽掛、對一些大事情的牽掛。今天看這不僅不可笑,而且還具有永遠的感動力。這些事件和精神,需要我們今天的人去理解和學習。當然,我書寫的這一批人,也有嚴重的問題,甚至有不可原諒的過失,對此書中也給予了深入的、無情的追究。

我本身就是五十年代出生的人,難以超脫。我覺得這一代有好多方麵需要反省。還有,這個年齡段的人處於中國的轉折時期,他們可以把過去和未來更有效地銜接起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情況,最終也是一場奮鬥。都不容易。

書中有一個人物的話可作參考,雖然他說得不夠全麵—“時代需要偉大的記憶!這裏我特別要提到五十年代出生的這一茬人,這可是了不起的、絕非可有可無的一代人啊……”是的,我們常常認為這一代人經曆的是一段極為特殊的生命曆程:無論是這之前還是這之後,在相當長的一個曆史時期內,這些人都將是具有非凡意義的樞紐式人物—不了解這批人,不深入研究他們身與心的生存,也就不會理解這個民族的現在與未來。

如上隻是一個認識的角度。實際上每一代人都會認為自己是了不起的偉大一代,每一代人都喜歡把自己的經曆看成是獨特的,把自己的成就和災難看成是劃時代的和史無前例的,這也會妨礙他們的判斷。我在書中其實就寫到了對這種判斷的懷疑。

盡管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痛苦和歡樂,都是獨特的,但是似乎中國五十年代前後的這一代人是極其特殊的。他們是承上啟下的一代,是樞紐式的一代。當然這一代人,每個個體都不盡相同,但他們也有一些共同的特點:他們長身體的時候遇到了饑餓年代,獲取知識的年紀又遇上“文革”、大躍進,然後是中國巨大的轉型,遭遇價值觀上的兩極衝突,等等。這對他們身心的挫傷非常嚴重。但與此同時,這一代人又是見了大世麵的,也很幸福。所以,他們對中國的現在跟未來都會了解得很深刻。而我個人本身作為五十年代生人,會充分體會這一代人的喜悅、困厄、幸福和悲哀,所以應該寫他們。

鉚榫對接/齊文化的哺育/繼續原來的節奏

它寫了幾百個人物,這要在細部一一記住是很難的,所以要全部完成以後從頭核對。這主要是技術問題了,繁瑣一些而已……幾百萬字的文字中,不僅是人物,其他的鉚榫對接處也多得數不勝數,這都要耐住心性去解決。寫作時要有足夠的衝動,修改就是另一回事:不要寫出一部就急於出版,而要待它全部完成之後,從頭一點一點協調把握、細細打磨。

編輯沒有刪改書稿,他們隻是建議和提出一些技術問題,由作者自己吸收和改動。他們對全書的幫助很大,付出了很多心血。

它們還是以前寫作的繼續。作者要一直往前走,伴隨閱曆的增加,作品的內容和形式會有所變化,這是個自然而然的過程。

現實主義和真正意義上的現代主義不是相悖和矛盾的,而大致是同一回事。托爾斯泰當年的寫作在我看來就是“現代主義”的。《你在高原》植根於東部半島地區的文化,準確點說就是“齊文化”。這並不是追求所得,而是無論願意與否都要這樣走下去,因為我出生在半島地區並在那裏長大,也就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它的精神哺育。

因為要寫《你在高原》,有些閱讀和寫作計劃就要停下來。這部長卷隻是《古船》和《九月寓言》等書的繼續。現在我有時間按原來的計劃和節奏去工作了,這就是接續原來的閱讀和寫作。我最向往的是詩和短篇的寫作,這是具有挑戰性的工作。

不是係列書/規模與時間的匹配

它是一本很長的書,不是係列的套書。係列的書每一本都是相對獨立,不管是故事還是人物。這本結構稍微奇特一些,這是故意的設計。人物、主人公都是一個,整個故事也是一個。人物的高潮、起伏都經過設計。但是每一本又是一個可以獨立閱讀的書。考慮到現在讀書的人都很忙,如果有人不能從頭讀到底,任意抽出一本都可以讀,因為讀的順序不一樣,讀完了以後可能有自己的組合。這是一個特殊的結構方式。

一個大故事,一顆探求心,一批主人公—是這些將幾百萬言攏在了一體。分開看,或許是難比高下的。

各部之間的差別還有一些,因為要不停地修正、不停地改變。最早寫在1988年,中間有一點耽擱,就是要調整結構。再者,它是一個很大的規模,給它的時間也要相互匹配,大的體量、大的時間、大的空間、複雜的故事—時間才能給予這些東西。一個人無論怎麼能幹,沒有相應的時間給予不了這麼多的東西。這要慢慢來。

因為事件很多,人物很多,就需要更結實的材料。計劃中,我把山東分成魯南、魯西等幾塊地方,膠東半島是重點,每一座村莊和城鎮,每一條河流和峽穀,都要做詳細的記錄,記下山的海拔、河流的長度和寬度,還要記下當地重要的民間傳說和民風民俗。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後期開始實施這個計劃。

為什麼不寫完一本出一本?試了一試,發現不行。這從頭到尾是一個大故事,總體上是一本書,沒辦法拆開來。為了解決寫作的節奏問題,我隻好在寫作之前進行嚴密的構思,規劃好十部書的主要內容,然後根據當時的心境,覺得適合寫哪一部就先寫它。就是說最後一部未必是最後寫的。

這又出現另一個問題:寫了二十二年,也許十年前寫到某個人物已經死了,十年後卻忘記了。寫作的順序又是打亂的,有可能對不上號。所以進行到最後兩年的時候,主要就是給全書挑這一類毛病。

寫作讓自己進步/創作生命中最好的年華

因為當時年輕,年輕人敢做事情、敢想事情。開頭之後就得做下去。原來計劃寫十年,後來發現沒有那麼簡單,以至於十五年、以至於二十年、以至於二十二年。這是一個不能放棄的工作。當然,這還不是最重要的理由。最重要的理由是內心裏的需要,是用一部書去完整地記錄、描述和展現的欲望。深入一個世界之後,覺得驚心動魄,這就讓我在堅持、感動、追溯的狀態下度過了二十多年。

這麼大的勞動需要克服許多困難。但更多的是對我身心兩個方麵的滋養。寫作如果不能讓自己進步,那麼這個寫作可能是失敗的。從這個意義上講,寫作幫助了我。寫長一些短一些的作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寫出飽滿的、有感情有力量的作品。

這二十二年的勞動,正處於我個人創作生命最好的年華。這對我是一個重要的總結。在這個基礎上再往前,可能寫得更短一點、好一點。

這期間沒有想過放棄,遇到過障礙,很多的障礙。有障礙也是好的,解決一個障礙就進步一點。

走遍半島/文化和文學的悲劇/欲望動物

中國進入轉型期之後,許多方麵呈現出新的情勢,社會各個方麵變化越來越驚人。其實一切並不突兀,追溯起來都有深長的政治曆史和文化源頭。想寫一百多年、特別是近幾十年的中國,挖掘和展現一些細部和深處的真實狀況,當然不是易事。全書描述了較為重要的人物一百餘位。從地域上看以山東半島地區為主,涉及國內一些大中城市、平原鄉村,還有同時期東西方國家的情況。從職業階層上看包括了知識分子、政經人物、工人農民及其他各界。

虛構需要建立在強大實感的基礎上。我在這二十多年裏走遍了山東半島的大部分地區,有計劃地對一些區域的城市鄉村及山脈河流作了徒步勘察,記錄了大量環境狀態、民生資料,特別是城鄉不同階層的生存狀態(數據)。這和從網絡等傳媒上了解情況是極為不同的,對整部書的寫作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而且,這個經曆對我以後的創作也會構成某種基礎。這期間我因病住過幾次院,身體留下了長期的後遺症,但今天看仍然覺得很值得。

當代文學的趨向是越來越娛樂化欲望化物質化,但仍然有一部分作家的創作呈現出不同的風貌。“極左”時期的作家一窩蜂去寫階級鬥爭,現在則是另一窩蜂,追逐物欲和感官刺激。這是中國文化和文學的悲劇。清醒的作家不必去充當這個悲劇中的角色,而要寫出心中的真實。如果一個作家的文學訓練到現在已經有三四十年了,那麼這種堅持算是足夠長了,對他來說無論是精神和藝術都隻能往前走,而不是向後退。任何作家都會遭遇潮流,問題是怎樣判斷和應對這個潮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