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獎與日行一善/不做文學老範進
評獎對作家是一種鼓勵,因為總有一些評獎是好心好意的。即便一些比較不靠譜的獎,它的初衷可能也不是為了賭氣,不是為了惡作劇。這種活動使文學界變得熱鬧些,不寂寞。真正的好作品與好評獎是一樣的,都需要時間去檢驗。再大的獎項也隻是幾個人或一部分人的許諾和讚賞,這需要時間去鑒別。寫作是一種高尚的勞動,所以給好作家們獎賞總是一種善舉。舊社會裏有些富人常常自叮自己,要“日行一善”,因為他們知道行大善不易,需要一點點積累才行。對人世間非常堅持的思考、對寫作給予鼓勵褒揚,大致就是積善。如果不是出於這樣的行善之心,那麼花這種錢就沒有多少意義了。隻因為手裏有了錢和權,就輕浮起來任性起來,那隻能是惡,而不是善。人們當然會欣賞“日行一善”那樣的誠實和恒心,同時也會蔑視一切形式的輕浮。無論是什麼作品,無論獎賞的名頭有多麼大,都無妨平靜自然地對待它。讓一個獎把好端端的人搞個半瘋,這種事也不是沒有發生過。那是因為利欲熏心。這就像範進中舉的道理一樣。尤其是上了年紀的作家,可不要當“文學老範進”。一位俄羅斯著名人物說得好:經曆了時間之後,每個人都將各歸其位。
修改/一時衝動和意氣用事/從長計議
作品出版後留有未能解決的問題,還有遺憾,那是肯定的。這就隻好找機會加以改正了。幾乎所有的作品都會有不盡人意之處,這很自然,不過也不要緊,既然看出來了,說明我們還有提高的餘地。有時候作品出版很多年了,回頭看還是大為失望,這種情況是很讓人沮喪的。因為不能一直改下去吧,這裏麵還有個為讀者負責的問題。其實作者自己是很願意改的,修改得越來越完美,這是多好的工作啊。
鉛字感受是不同的。當然會再讀,這時候會發現一些毛病。當然也有自我欣賞的時候,不過這會兒主要還是找毛病,這是出版發表前的主要任務,作家一般都有這樣的習慣。也有人對出版後的作品不太嚴厲了,因為他覺得已經問世了,就這樣了。其實作品直到最後發現了毛病,也還是讓人心裏沉甸甸的。作品出版後還是要看,會繼續判斷它們,看看是不是足夠好。這對以後寫新作品也有好處。
說到賣,有些很拙劣的書不是賣得更好嗎?所以這是不重要的指標。如果一個作家倔了半輩子,最後卻被市場說服了,也夠不幸的。以市場論英雄這種事,是商人才有的。作家身上的商人氣越少越好。《九月寓言》和《古船》都不是為市場競爭準備的。它們銷量稍大,那是因為時間積累的關係。一部出版二十四五年了,另一部也出版十八九年了,如果每年印上一點,再加上不同的版本,加來疊去就會印得多了。這兩本書都是在我三十多歲以前出版的,這對我來說很重要,它們會讓我更嚴格地要求自己。現在我年紀大一些了,寫作這種事就得從頭打譜,幹一點更大的活計,要節省時間並舍得花費時間才行。這是從長計議、集中時間工作的時候。現在的年紀,不能憑一時衝動和意氣用事了,而是要慢慢來,沉住氣。責任心,生活方式,這些都一塊兒包含在寫作這種勞動中了。
幾代人的努力和犧牲/人年紀一大會深沉不少
如果有什麼較高的評價,那也是對我寄托的一種希望而已。我好在還知道自己離他們的期待有多遠。事實上我這些年從同行身上學到的東西很多,新時期以來的作家們共同努力,才把文學推到了時下一步。中國當代文學雖然也有令人痛心的一大堆問題,但即便這樣也很不容易,也是在往前走著的。我們對照一下百年來的文學腳印,就能看出一些實情來。一個文學時代不是孤立的,它是由幾代人的共同努力,甚至是許多犧牲才換來的。今天的很多結果,不論好的或壞的,都能從昨天找到一些原因。經過了幾番折騰,到了這個年頭還一如既往地愛著文學,也不容易。要知道這種愛沒有改變也是很難的。這其實遠遠不止是個文學問題。至於我,不過是一直這樣工作下來而已,說多麼優秀還遠遠談不上。
要做事情也隻能專注吧。要寫的東西很多,那也就無暇他顧了。現在多麼吵,人的心思絕不能過於分散。任何勞動,用在一處的時間多了,看上去就顯得“天真”,其實也未必完全是那樣。從地域上看,地方性格是存在的,我們這兒屬於古代的“東夷人”,就是最東邊古登州海角的人,這裏的人都熱情好客一些。不過任何人年紀一大,也會深沉不少。我覺得再也沒有比文學寫作更有意義、有趣味的了。還有安靜的閱讀,這是最激動人心、最讓人迷戀的日子。如果周圍吵得不得了,中心安靜,極其安靜,大概就會產生藝術吧。我十分向往這個境界。
勞動才能心安,才是正事。有一些話要說,並且要說透,要文學地說。這都是一些極為複雜的工作,很難一下完成得了。凡是作為一生的事業,都需要慢慢來,需要有個艮性子。我做事情不但不快,一般來說還比較慢,正是這種慢給我一些思考的機會。一些當代作家給我許多啟發,大家在這條路上出發或早或晚,但是都沒有放棄,這就是一種相互鼓勵了。
齊文化/滄海一粟/一些有大能的前輩
膠東是齊文化發源地,我的作品想沒有齊文化的因子都不行。我的語言和故事,都來自那片土地;寫了一千多萬字,顯然還要繼續寫下去。
作品的“神話”氣質可能並不是刻意的追求和經營,因為對我來說許多時候是不自覺中形成的。後來關於“齊文化”、關於“東夷文化”注意得多了,這才想到自己是在它的土壤上生長起來的。這種神話傳統在古登州海角是十分久遠的。我們如果讀一些關於東夷的古代記載、一些文學作品,就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這一點。我在文化散文作品《芳心似火》中,比較集中地探索了這方麵的問題。東夷這塊土壤上發生的事情,在其他地方看來可能有些怪異,而在當地人那兒是十分平常的。我的作品在膠東半島人眼裏,都是寫了很熟悉的事物,所用的口吻也不陌生。
我出生在山東龍口,整個童年時代,就在龍口海邊的林子裏度過。膠東半島是齊文化的腹地,現在人們說起山東,都知道是齊魯之地,以為齊魯文化是同一種文化,實際上齊文化和魯文化差異很大,甚至有許多對立的方麵。比方說魯文化是陸地文化,講究“規範”,君君臣臣,孔孟思想就是典型的魯文化。齊文化卻是海洋培育出來的文化,倡導幻想和自由。戰國時期的陰陽家鄒衍提出“大九州說”,認為世界分為九州,天外有天。還有秦代的徐福,奉始皇帝之命出海尋找長生不老藥,大約就是在膠東蓬萊這一帶。
那裏的人生活的地方,每天都能看到海天一色,無限遼遠。所以他們說話嗓門都很大,生性直爽、浪漫。蒲鬆齡就是典型的齊國人,他能寫出《聊齋誌異》這樣充滿奇思妙想的作品,不是刻意的追求,而是在齊文化的土壤上自然生長。其實膠東半島全是這些東西,大家對狐仙的傳說很熟悉,每個村子裏都流傳著大量這樣的故事。
甚至這些也不完全是傳說。那時候龍口海邊是無邊無際的林子,有幾萬畝,是高大的橡樹和楊樹之類。俗話說“林子大了什麼鳥兒都有”,應該改過來,林子大了,什麼怪事兒都有。村子裏經常聽說,誰誰被狐狸或者黃鼠狼附身了。幾乎每個月都有這樣的事。我們那邊對“附身”叫“調理”,說某人被“調理”時,這個人就會知道很多他本不該知道的事情,說出與他身份不符的話,有時采用的完全是狐狸或黃鼠狼的視角。
有人被“調理”了,他家人就會去請法師驅邪,法師被稱為“陰陽先生”。我小時候看到過陰陽先生作法,比比劃劃,不知怎麼弄弄,那個人就好了。大人們說,陰陽先生把狐仙嚇走了,或是逮住了一隻大黃鼠狼,被“調理”的那個人就會一下子躺在地上,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昏昏沉沉睡兩天,醒過來就恢複正常了。
所以蒲鬆齡寫的那些東西,膠東人從小就耳聞目睹。有人說他的書是為了諷刺官僚和封建,不完全是,相信蒲鬆齡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也會目擊很多怪事。蒲鬆齡的老家臨淄,是齊國的都城,假如蒲鬆齡生活在曲阜一帶,在魯文化的環境中,很難想象他還能寫出狐仙的故事。文學作品不能總是從階級鬥爭的角度去看,過分強調其社會意義不好,而首先需要有趣。
我在林子裏一直住到十多歲。從林子裏拐出來不遠,是煤礦和園藝場。當時林場周邊的村莊,聯合在果園裏建了一所中學。“文革”時期衝擊雖然很大,可是狐仙和黃鼠狼都沒有給衝走。大家隻是暫時不敢說了,因為“掃四舊”的緣故。可是民間的生活和傳統,不因為這一“掃”而不存在。一個同班同學,有一天上課遲到了,老師問他怎麼這麼晚才來?他說幫叔叔逮了一夜狐狸精,它是附在嬸子身上的。這種事在我們那裏不是笑話,老師聽了也就沒再批評他。
直到現在也會聽說狐仙的故事,但是少多了,也許一年就聽到一次。環境被破壞了,沒有無邊無際的林子了。沒有林子,就養不住狐狸。狐狸少了,狐仙就更少。
一些誇張的讚譽隻能讓人慚愧,怎麼會接受呢?在時間的長河裏,在許多作家的卓越勞動麵前,我們寫出的一點東西充其量隻是滄海一粟。失敗才是常事,但願它們都能變成“成功之母”才好。如果是一個更笨拙和更倔強的勞動者,除此再沒有什麼過人的特長,那不是也很好嗎?隻要能獲得正常勞動的空間,能讓我們好好勞動,這對我們來說其實就已經是很幸福了,除此以外就別期待太多了。人不能有過多的奢望。我靜下來常常想到一些有大能的前輩,他們生不逢時,寫得不夠多也不夠久,那是個人悲劇和時代悲劇。我們雖然不再年輕了,算是知道了一些事情,積累了一點成績,可說到底還是幼稚蒼白的。有一些很重要的人生功課和藝術功課,還在前邊等著我們呢。可惜時間太快了,這兒不由得想到一個詞:白駒過隙。
熾熱的核心/愛模仿不等於愛真理/孟子的話
文學創作活動是人類生命現象的一種,它總要發生,不能遏止。它從產生那一天起就一直是這樣,沒有停止過,大概也不會先於人類消失。它包含了情感的傾訴和思想的探索,可好像還不止這些。人的誌趣、追求完美的能力、對人性的好奇心、對整個客觀世界和其他各個方麵的想象探究,都囊括在裏麵了。所以我們常常想,文學不可以當成一門專業和一門職業去對待的,所有僅僅是從專業和職業的意義上理解文學的,都可能過於簡單一些了吧。有一次我隨口作了一個比喻,說“文學是生命中的閃電”。這樣作比,不知是不是過於誇大了靈魂的激越性質?因為文學創造中也包含了相對平靜的記述和描繪。不過我相信,文學的核心部分仍然是熾熱的,就像地球內核是熔岩一樣。
保守其實是很好的,我們加入保守者這個行列還不見得夠格呢……外國好的思想,同樣有利於這個民族,簡單地排斥外國,那是既可笑又幼稚的,我們不能這樣簡單。事實上我們的曆史就是一部不斷融合外來思想和文化的曆史,從佛教到目前種種影響最巨大的一些東西,分明都來自外國。中國的傳統特別是儒家傳統,我們如果全部丟掉,一味邯鄲學步,以商業物質主義來統領我們生活的話,那一定是悲慘的,等待我們的隻會是最不好的結局。我們隻會變得更可憐,不會有什麼幸福。現在許多人以學西方發達國家像不像為標準,好像誰學得像,誰就靠近了真理和科學。我們關鍵是要學來他們最好的東西。過分的商業主義物質主義,將精神擠到垃圾堆裏的做法,還有戰爭強勢主義,都是這個世界上最危險的東西。基督教好,儒學好,可是我們現在急於獲取物質利益、急於發泄欲望,會去遵守它們?一個社會一旦失去了宗教信仰,那還不要一切全亂了套?失去信仰的社會,隻相信物質和科技力量的民眾,是最可悲的。我們傳統儒家思想中的“仁義禮智信”“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說得多麼好啊!它一直是我們民族的精神骨骼,如果我們將它抽掉了,身上沒有骨頭了,就會像一攤爛泥一樣萎謝在地,隨便什麼人都可以來踐踏我們。為了爭名奪利不擇手段,堂而皇之地倡導實用主義,在人口如此眾多的地麵上發生這樣的事,是多麼危險多麼不幸啊。當年張載提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就是幾句大話嗎?多少讀書人把它植在了心裏!現在的某些知識人呢,還敢於正視和恪守它嗎?
對於那些“五花八門”的東西,還談不到遏製的問題,因為這是一個不可阻擋的世界潮流。現在物質主義商業主義大行其道,隻要能賺錢,什麼都可以賣掉,能賣出去就是成功。什麼良知和責任,提一句都會被人笑上半天。在這種社會氣氛中,還要談論“文學”如何,也未免太簡單太迂腐了。不過作為中國人,也不要忘了孟子有句話,叫做:“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以奪誌。”作為個人,就不可以奪,那又怎麼樣?一般說來,那樣對他也就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