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雅文學能在三五年內逐步印出幾萬冊,已經相當不錯了。一方麵印少一點是正常的,另一方麵,任何一個寫作者都希望自己的書印得多一點。有的作家對自己不太滿意的書,並非希望它印得越多越好。有的書,印一點就可以了。有一部分人讀讀,傳看一下,聽一下意見,交流一下,也蠻不錯。作品印出來就有了商業屬性。好的作家寫作時不能太掛記賣的問題,賣是書店和出版社的事,他們的心作家不必操得太多。作家好好寫書,書店和出版社好好賣書。現在的問題不正常,在於資本主義把這一套攪在了一起。作家操書店和出版社的心,書店和出版社則操作家的心。這是不應該的。一個寫作三十年或更長時間的人,已經很累了,不能操額外的心。奧地利作家穆齊爾的書賣得不好,但他很偉大。拉美的馬爾克斯賣得極好,他也很傑出。可見不能在賣上較勁。
我今天的寫作並不讓自己滿意。回顧起來,這幾十年來,也許有兩個方麵我並沒有改變:一是對文學的深愛沒有變;二是相信人世間有正義、有真理,並且要追求它。我慶幸這沒有改變的兩個方麵,它使我還能一直往前走下去。
他人的激賞/練筆的三百萬言
開始寫作是在讀初中的時候。我們中學的校長愛好文學,愛得很深,但是他沒有發表過作品。那個年代發表作品多難,他就在學校裏辦了一個油印刊物,鼓動我們學生投稿。我們寫了以後他就誇,他寫了文章也給我們看。還有各種文學書籍,大家都傳看。
寫文章得到校長的表揚,會讓自己高興很多天,於是就不斷地寫。這位校長是第一位喚起虛榮心的讀者。當年覺得他很老,現在看他也就四十歲左右。
中學畢業不久到了棲霞,那裏被稱為“膠東屋脊”,地勢在半島上是最高的。棲霞和龍口盡管隔得不是特別遙遠,可是地理風貌差異很大。從小在海邊長大,突然來到山裏,生活很不習慣。我有幾年在整個半島上遊蕩,是毫無計劃的遊走,到處尋找新的文學夥伴。
常常想念校長,他不僅是鼓勵同學寫作,而且還創辦了一份油印刊物。其實一個人在初中時候的經曆,對他確立一生的事業方向和愛好真是非常重要的。到了高中或大學也可以,但初中這個階段似乎更重要。我在初中的油印刊物上發表了作品,那種興奮,遠比後來出版一本書更重一些。那時候不是鉛字,是手刻蠟板印出來的,可這都沒有關係。在我和同學們那兒,那種墨味比茉莉花還香!至於老師的讚揚,那就更令人鼓舞了,這是最早來自他人的激賞。由於有這樣的老師,我們的閱讀範圍也寬廣起來,算上家裏的一點藏書,許多當時不能出版的書都能看得到,而且把它們及時化為了營養。我們當年讀過的書除了中國古典名著,俄法英美的作品都能讀到一些。回想起來,這真是我們的幸運。
讀書最多的日子要算我十六七歲的時候,當時我在南部山區一個人遊蕩,主要的享受和安慰就是讀書了,所以印象深刻,接受的影響也特別大。後來書多了,條件好了,書對我的幫助倒好像沒有那時候大。談到喜歡,至今最喜歡的是魯迅的書,再就是俄羅斯作家的書。歐美當代作家中的一部分、拉美作家的一部分,也是讓我十分入迷的。
我發表詩比較早,發表小說是80年代。這之前積累了許多稿子,因為後來有了一定的影響,刊物約稿的漸漸多了,有時就會偷懶,從練筆的這三百多萬字裏找點東西出來應付一下。人是有惰性的。這當然很不好。所以為了幹脆杜絕這種事,有一個辦法,就是徹底燒掉它們。這樣再要發表作品,那就非重寫不可了。這並不表明我有多麼“決絕”和頑強,而是說明了我的性情軟弱,不得不采用一種辦法根治:一燒算完。
翻譯/嚴謹的工作作風/本土經驗
90年代初,我們沒有加入國際版權條約的時候,我的書開始被翻譯。有的譯者很是認真,翻譯的過程很長,絕不是急就篇,有的竟然將翻譯的時間拖過了五六年之久,有的還更長一些。這很像中國一些著名的翻譯家幹活的認真。這種事真的不能急,就像創作一樣。現在譯者與作者交流很方便,都用電子郵件,一來一往十分便捷。有的除了通電子郵件,還親自來故事發生地看了,並與我多次討論一些問題。這種嚴格的工作作風,正是譯作質量的保證。
這是表達的需要,同時,它一定跟中國的本土經驗、本土的傳統表現手法高度融合,得以落地生根。純粹技法的模仿是不難的,但不會有好的結果,會遭到排斥。進入21世紀的中國文學,不可能不涉及各種各樣的現代表現手法。它不是某一個民族的,而是全人類的。中國的藝術傳統也為西方所用。
淺閱讀毫無意義/沒有誌向的、失敗的寫作
現在仍然是成熟作家得到閱讀比較多的一個時期。因為現在的閱讀概念和過去不一樣,過去隻有書,現在還有網絡等等。閱讀的數量在成倍地增多,但深度閱讀和有效閱讀在減弱。因為這個時代比較浮躁,各種物質欲望被撩撥起來,人們好像急劇旋轉般停不下來。但是數量龐大的淺閱讀毫無意義。深度閱讀則需要停下來、要安靜,這才是真正的閱讀。
真正有個性的寫作才會產生傑出的作品。越是個人的就越是大眾的,作者如果考慮讀者太多的話,就會達成妥協,這樣的作品就會重複。傑出的作品要與讀者有深度交流。文學的檢驗從來都是來自時間,所有好作家都是放眼時間的。民眾也不等於“烏合之眾”,民眾的意誌和趣味總是通過時間來體現的。寫作就是要“自說自話”,就是要寫出自己。這種對話是無法複製的,也是最具保留價值的。“自說自話”才能走向文學的本質,而不是相反。
所有極力迎合讀者的寫作,都是沒有誌向的、失敗的寫作。
好的作家獲得深層閱讀和深層交流的機會更多,所以更不寂寞。隻有心靈上的溝通,才會獲得強烈的愉悅。相反,一味的迎合讀者就會孤獨,因為這根本就不會發生心靈上的交流。
健康的寫作是一種很愉快的體驗,一旦進入到自己所創造的那個世界裏,就會經曆大喧嘩、大熱鬧、大思考、大快樂。它有寂寞的時刻,有各種思考的交錯,就像一個多聲部的交響,所以是快樂充實的。可能外麵的人看起來覺得他在獨自寫作,太寂寞太孤獨—實則恰恰相反,他在那個世界裏與更高的精神對話,多麼快樂!如果走出這個世界,那就無人交流了,那就真的寂寞和孤獨了。大哲學家康德一輩子沒有出科尼斯堡那個地方,每天到了下午固定的時間就提著一個拐杖出去散步,他孤獨嗎?他有靈魂深處的大享樂。作家也是這樣。
腳下的土地/寫作者的文化母體/兒時的山林
走出家鄉才知道,要真正寫出自己,一定要寫那片土地……山區有林子和狐狸,然而地形更加複雜,不光有山林,還有高山、峽穀,奔騰的河流,深邃的洞穴。
十九世紀以後,特別是現代主義運動以後,文學的內部空間無限開拓,卡夫卡之後的許多作家,寫盡了人類內心的異化、對客觀事物的恐懼。但是與此同時,文學中的地理空間就被大大壓縮了,再沒有像托爾斯泰那些十九世紀的大師們,能夠描寫遼闊的景物。事實上生命的自然背景不能被忘掉,生存空間決定了人的個性。
這麼多年的遊走,幾乎到哪裏都可以呆一呆。可是為什麼離不開最初的那片土地?可以出國,但不如在國內寫得好。離開了本土的歡樂和痛苦,一個人的損失是多麼大啊。寫作者離不開自己的文化母體。
我不隻寫了鄉土。其實作品中寫農村和小城鎮的占一半,另一半寫城市和知識分子。從二十多歲就生活在城市裏,和大家一樣,每天大量的事情,沒有時間讀書寫作。有時產生特別強烈的寫作衝動,那就隻好忍住。長時間的閱讀是幸福的,可是這種幸福很難享受到。現代人的生活太急促,我想學會慢下來。
有時也會想起兒時的山林。回到那樣的環境裏最好了,在童年的林子裏,和一群搞藝術的人喝茶看書、種地勞動,恐怕是最大的夢想。對不起,這樣的條件幾乎沒有了。膠東半島的林子因為開發,大多蓋上了非常擁擠的房子,外地人在那邊買房子的很多。那裏四季分明,即使那種海景房也沒有濕氣,不用天天曬被子。
龍口/讓人心醉神迷的地方語言/行走的日子
前些時候去香港,有個學者告訴我,香港人得憂鬱症的很多,各個階層都有。在香港這樣的鬧市,人們過得十分匆忙。香港的山水美極了,外國人都坐飛機到香港來登山。我在香港登山四次,每次隻看到很少的人,因為他們沒有時間。
以前生活在龍口,後來去棲霞,再後來就是煙台,最後定居在濟南。今天再回到龍口,並不覺得陌生。龍口在我眼中的變化,不是驟變,而是漸變,不知不覺……現在膠東半島是整個山東經濟最發達的地區,龍口在膠東半島又是排名首位的市區,有葡萄釀造、粉絲、鋁合金、漁業、水泥、煤炭,有鐵路和港口等。這樣看來,小時候的龍口和今天似乎不是同一個地方了。兒時熟悉的人大部分都不在了,和我同齡的人許多到外麵闖世界去了。
中國城鎮化的一大問題是農村空了,把農村拆掉,集中起來蓋樓,是很不好的一個事情。中國文化生生不息的根基就在鄉村,保存傳統的希望就在鄉村,現在村子沒有了,這個變化是致命的。有人說我們得學西方發達國家,就要把農村變成城鎮。可是我去西方發達國家看過,法國、意大利、荷蘭、美國,那些鄉村多美。
龍口最讓人傷感的是,農村正在遠去,人們離開了村子,不再養豬和牛羊,因為沒地方。而過去連田野的秸稈都要儲藏起來,各種農具,多少年不用的東西,包括老一輩人用過的土紡機,都要堆放在倉庫裏。這些留下來的東西當然不算文物,卻是觸手可及的記憶。為什麼好多人到了城裏能安心地住在高樓上?因為他會偶爾想起,老家還有一個小房子,那是保留了記憶。老家的房子如果沒了,城裏頭那個人也會沒了底氣,沒了根。
鄉村人祖祖輩輩在做的一件事,就是命名。我們對方言都懷有深切的感情,一個東西在本地叫這個名字,在外地就不叫這個。命名的方式,就是文化生長的方式。比如向日葵,在龍口叫“轉蓮”,因為向日葵像蓮花一樣,能隨著太陽轉動。我們吃向日葵瓜子,說吃了“轉蓮子”,很美。龍口人問一件東西好不好,會說:“奚好?”這都是古漢語的說法,在龍口至今保留下來。更有趣的是,你如果問一個龍口人,能不能做某件事,他會回答:“能矣。”
有些老太太一個字也不識,吃飯的時候嚐一口,她會說一聲:“甚好。”有小孩子淘氣,老太太會舉起拐棍嚇唬他:“我打你何如?”
這樣的語言讓人心醉神迷。命名的趣味還體現在地名上,鋪開龍口地圖,會看到每個地名都有故事。有個地方叫“撇羊”,幾乎可以肯定,當年有過一隻羊被忘在那兒、被撇下了。還有“洽泊”“妙果”,這類名字很多。一旦村子沒了,還有“妙果”嗎?
想想看,這些損失太大了。精神家園不再,沒有人替我們的民族文化做點事情,隻會搞城市化,像當年的“大躍進”一樣。說白了,無非是看中人家的地了。愛農民,為什麼不能讓其住在自己的土地上?幾十年了,現在很多農民家裏除了多出一個電視機,並沒有發生什麼更大的變化。甚至電視機也是讓農民更痛苦的東西,因為裏麵常演城市裏那些富人的生活,過去不知道還好,知道了心裏就不平衡。還有很多低俗的節目,這會把孩子們教壞了。以前農村人哪有隨便在街上親吻的?現在一切都亂七八糟。
這是精神上的痛苦。有人會說物質豐富了,但是物質上沒有痛苦嗎?土地被占了,空氣和水都遭到了汙染,去哪裏找幾條幹淨的河流?他們的電視和冰箱來得並不容易,那是用健康作為代價換來的。我們的經濟發展,如果是大多數底層的人不能從中受益,這種發展就要受到質疑。
所以還是會想念那些行走的日子,想念茂密的叢林。
(2010年3月-2011年2月)
站在誰的一邊
我們的雅文學閱讀狀況到底如何?這是很多人常常議論、且結論並不樂觀的事情。對待這個問題,我們的回答也許有些猶豫,因為它稍稍複雜,不是一兩句話能夠說得明白的。讓越來越多的人讀到好書、走進高質量的閱讀生活中去,這對於一個民族或一個人來說都是十分重要的—我們聽到的說法卻是雅文學書籍的潰退;甚至有人極而言之,說許多人不再讀或基本上不再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