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上說法讓人深表懷疑。因為事實上並非如此。我們的出版機構每年印出的雅文學作品總量是相當巨大的,而且在許多年裏一直處於上升的趨勢。這說明了市場需求,證明事實上完全沒有那樣的悲觀。
如果再加上不斷出版的哲學思想類讀物,這個深沉的閱讀群體就更大了。原來我們的輿論在某種程度上誇大了危機。但誇大了危機並非說明沒有危機—我們發現深度閱讀真的受到了空前的幹擾。這是商品經濟時代糾合各種現代傳媒蜂擁而上,造成的一種綜合結果。人變得行色匆匆浮躁焦促,再難得有一本書一杯茶那樣的美好時光。
那真是人生最美好的時光。我們許多人會回味和追求那樣的時光,因為它包含了不可取代的日常生活經驗和生命體驗。這種難忘的享受失去了,其實是一種不得已、一種深長的遺憾,更是一種剝奪。可以說,人們不是不願意,而是不能夠—現代生活節奏過於急促和紊亂了,它使我們喪失了那樣的生活機會和生存質量。
有人還會頑強地追尋那種境界、那樣的可能。如果說這是一場人生幸福的保衛戰,也毫無誇張。現實中的確有一大批人能夠進入深度閱讀,尋到最美好的文學思想類書籍。他們關心的是人性深處的奧秘,對詩意人生仍然葆有極大的好奇心和向往心。他們對形而上、對人類有史以來的重要精神成果,始終抱有無法疏離的追隨的信念。但由於這種深沉的閱讀和思考常常與相應的性格相輔,所以我們往往聽不到他們的宣告和議論,聽不到他們輕浮的發言和多嘴多舌—於是在一般的傳媒所體現和反映的表相上,就缺少了他們的存在。
可是閱讀世界裏的真實情況離不開他們,尤其是高雅讀物的閱讀實況,幾乎完全要由他們來支撐。
問題是出版者和寫作者,大家更多地站在誰的一邊?
答案是,我們不能完全站在通俗和娛樂一邊。因為這既不符合人類閱讀的真實狀況,也不利於人類的生存和未來。
我們特別需要出版界、傳媒界、文評界,當然更是寫作界的堅持和堅守。這不是什麼悲壯的行為,而隻是一種真實自然的對人類健康生存的向往、對一種追求和勞動的尊重而已。
2010年12月20日
渴望更大的勞動——談《你在高原》的寫作
我從1988年開始了《你在高原》的寫作。當時我出版和發表了許多中短篇小說,這些作品一再表達了一條河流:蘆青河。這期間,由於1986年《古船》的發表,使這條一向清純的河變成了青蒼色,也較過去的河麵更加開闊。第二部長篇《九月寓言》也快要完工。在這個階段,有兩個因素使我變得格外不能安寧,以至於要努力掩飾和一再壓抑內心的衝動:一是長久的寫作過程中,我在閱讀和行走兩個方麵都有了大量的積累,它們在心中鼓脹著,卻沒有通過已有的作品全部表達出來,沒有淋漓盡致;二是以往的工作激勵了自己,再加上正當盛年,開始渴望一場規模空前的更大的勞動。
這就產生了長達39卷的長河小說的構思,盡管它又在後來一點點完整和充實,但基本的框架就是於1988年鑄成的。以後的工作也就主要圍繞了它。這需要我做許多功課,補充許多功課。我不得不把原來的行走範圍進一步擴大,從山東半島地區延伸開去,並對這個世界的東西方南北方有一個基本的了解,目擊不同的人群與生活;還有知識的準備:我將要對以前熟知的山脈和土地,植物與動物,經曆一個從感性到理性,從親昵的呼喚到更加確切的表述這樣一個過程。
我發現,這樣做的同時,內心裏的情感正在彙成一股洪流,它急於衝決和奔瀉。我筆下的一個人物說到自己時,曾經這樣概括道:“茂長的思想,浩繁的紀錄,生猛的身心。”這其實差不多正是我當時對自己的一種真實的印象和描述。自然,這裏麵也多少包含了一種不知天高地厚的意味。可是我需要它而且依賴它,我要和它一起往前走:逢山翻山,遇河過河。
我將原稿寫在一種稍稍粗糙的方格紙上,當然使用鋼筆。金屬劃下去的細微而清晰的聲音,是我最好的音樂。這就像一種刻記,緩慢自信並且讓人快樂。我不太去想未來的閱讀,隻是記錄著源源不斷的默讀。有時我的默讀被自語取代,這時就趕緊收聲斂息。我好像多少害怕這聲音會刺破什麼,將蓄得滿滿的激情於不經意間廉價地放走。
我在漫長的時間裏經曆了,看過了,縱橫求索;我知道正在進行的一係列記述、判斷和鑒別中,不僅要深深地沉浸,還必須一次次作出超越。我要讓自己慢下來,再慢下來,以便在無比的蕪雜和喧囂中身心篤定,讓聲音之鏃堅定地朝向一個方位射出,不致搖晃和迷失。
如果不是因為一場突來的意外事故,我的體力和心力會一直保持一個勻速衝刺下去。可是這樣一來,我就不得不在一段時間裏纏綿病榻,忍受痛楚。但也就在這種煎熬中,我卻對從未體驗過的生命的另一種顏色,幽深的顏色,有了察覺和認識。時間的飛快流逝和匆促不存的原形,好像一下在我麵前袒露出來。我發現筆下的各色人物都在做著同一件事情:尋找自己最為珍惜的東西,並與時時糾纏他們的迷途展開徒勞的鬥爭。我也是這其中的一個,值得慶幸的是,我還沒有屈服。
我明白自己在寫一本不願屈服的書。
我要刻下的文字實在太多了,因為我來到了,我看到了,我要記錄和言說。我在這裏對自己發出了最嚴格的叮囑,即一切都要恪守兩個字:詩與真。百折不回地抵達詩境,不屈不撓地走入真實,讓二者緊緊相依不再分離。真實的詩,詩的真實,它們在一起訴說的是:如果人生是一場流浪,那麼“高原”才是我們的棲息之地。
二十二年好像一晃就過去了。在這不長不短的時間裏,全部的隱秘都化為了文字,又分成三十九份—最後再訂成厚厚的十大本。這不過是它的外形而已。我知道它的內核是滾燙的,那兒有熾熱的岩漿在旋轉:當我第一次看到它時,竟像害怕烙傷似的小心地挨近,然後緊緊地抱住。
在這樣匆忙的時代,把如此長卷突兀地推到某個讀者麵前,不僅悖時,好像還有些愚蠢和莽撞。因為我們誰都明白,冗長的文字是最令人討厭的。它也的確太長了,四百五十萬字。不過對照我們度過的漫漫長夜,它或許還有些短呢。
2010年4月
從春天到冬天——《你在高原》訪談輯錄
沉浸和感動/體形較大的動物/器局
談一部書,如果概而言之,難免會說到“民族”“百年”“史詩”等大詞。但作者在創作中,隻會是一次長長的沉浸和感動,既要上下縱橫地求索,又要麵對極其具體的人性和生活細部,常常淹沒其中,迷途忘返。作者最難以概括和總結的,就是自己感性的海洋中,那些未免神秘的諸多牽引。
它與我以往的書顯然全都不同,如果比作動物,算是型體較大的那種。雖然不能說大的就一定是好的,但它們實在是不同的生物品種、不同的器局。大動物和小動物的舉止不同,活動空間不同。比如大動物都有一副平靜的外表,卻會在特別的時刻表現出另一種騰躍和衝決力:在遠比過去闊大的空間裏展示其截然不同的兩極形態,是這一次的嚐試。
恪守和堅持/新的開始/翻過一頁
對人性的頑強追問,對人道力量的恪守和堅持,都不會改變。這部長長的書完成了,我可能會離開一下,離開某些故事和內容。因為我講這故事用了二十多年的時間,斷斷續續,現在它們總算講完了。以前個別讀者可能覺得我一直在講同一些人物和場景,有點不耐煩。不過現在這個故事終於講完了。
原計劃四十歲寫完它,可是這個活計比原來想象的更難。我想以後要寫得更精短。雖有如此誌向,其實哪怕稍稍前進一步都會是很難的。
不過我心裏有一點是清楚的,就是到此為止,我創作的第一頁翻過去了—新的寫作就要開始了。第一頁翻了三十多年。
許多年來最想寫出的一些事物和心情,都在這部書裏了。
作者本人並不過分看重一部作品的長度。文學常識告訴我們:一首好詩遠勝於十車庸文。但如果是十車好詩,那又另當別論了。就我個人來說,這部書使我的創作翻過了第一頁,它的主要的意義即在於此。從數量上看也並不多,比起那些深邃淵博、視寫作如生命的作家,這不算什麼。
生猛的身心/隻為了存個心情
可以連續做二十二年的一個活計,要有些大快樂在裏麵。朋友在一次事故後見到了我的艱難和狼狽,就想到了寫作的辛苦。其實這二十年如果不如此寫作,會過得更苦。主要是工作的充實和幸福。起手時年輕,那時的狀態以書中一個人物的話來說,即“茂長的思想,浩繁的記錄,生猛的身心”—可見當時多麼衝動,又多麼不知天高地厚啊。
這三十九卷分為十個單元,每個單元都可以獨立成書,而這些單元加起來又是一個更大更完整的故事。說到評價與市場之類,這太繁瑣了,我當時隻是癡迷於寫作。印出來是為了存個心情。這兒借用一句拙詩來說吧:“我聽到的隻有自己的心靈在回響。”
苛刻的“我”/不需要達成的妥協
一場沉入其中的寫作,不可能是顧及太多的。真正的文學寫作,是為了那個苛刻的“我”。我覺得許多的寫作,實際上都是為了一個苛刻的“我”。我過去曾經多次被問及“到底為誰寫作”的問題。為大眾?為市場?為知識分子?為業內專家?都不準確,都不是。那到底為誰?總要有一個目標吧?當時作了一個詩意的表述,實際上也不盡然,它隻是一個真實的感受。我是為了“遙遠的我”在寫作。總覺得自己寫作的時候,另一個“我”在很高很遠的地方注視著,他盯住了我的筆尖。就為了讓那個“遙遠的我”高興和滿意,我才如此辛苦地工作,快樂地工作。這似乎是一種很虛的表達,但正適於描述我的真實狀態。我覺得,這樣的寫作或許更能顯露真正的意義。我們知道,寫作是不需要達成與他人的、市場的妥協。
八十年代、九十年代/推敲山河
剛開始構思這本書的時候(八十年代末),人們不像現在這麼浮躁。一旦投入這麼大的工作,就得專心,掌握自己的節奏,不能太受時尚的影響。九十年代初遭遇一次事故,身體很危險。原來的計劃是年輕氣盛的產物,受傷後的身體就沒有這麼大的衝力了,但慢下來更好,能讓我想得更多一點,思考得更深一點。
原打算十年寫完。結果花了二十多年。慢下來其實很重要,時間會送來一些幫助。
我不能滿足於從第二手第三手的資料裏理解世界和生活,必須親自勘察它的內部。二十多年裏,大約有三分之一的時間花在行走上。當然旅途上也寫。
小時候有很多時間和地質隊員一起呆過,他們那種遊走和探險的生活對於少年有強烈的吸引力。“推敲山河”是最浪漫最具有探險意味的,所以總是特別吸引青少年一代。可惜我後來沒有機會考入地質學院。
山川大地是一切生命的發源地,人當然也不例外,人的創造活動是在這個基礎上的,所以不能離開。
體力與經驗/需要重新開始
這是大致愉快和充實的一段時間。人能為一個長遠的目標工作,不斷克服一些困難,感覺是幸福的。已經做過的一定要總結,無論願意與否都有這個階段。停頓一下,就會不自覺地進入總結的狀態。
要寫很長的作品,經曆的時間就會長,占用資料也多,要無數次改動,還要在二十多年裏保持一種飽滿的情感。這需要年輕人的體力,中年以後的經驗。
全書分三十九劄,每劄都可以分開讀,等於是一些小書。當然,將三十九劄通讀又能合成一個大故事。不過從閱讀的角度來講,也不一定是短時間要做的。說到作品,最難通過的往往還是自己這一關。
作品隻有麵對苛刻的自己,才會有個性,才會留下來。不然就會浪費讀者的時間。讀者中潛隱了無數的有心人,他們懂書。越是寫給自己的,越是寫給他人的:隻有能夠麵對自己的寫作,才會有真正的個性,才更為別人所需要。
任何嘔心瀝血的寫作都需要時間去鑒定,需要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