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卦是韓蘇第一個為之動心的女子,也是最後一個。
他曾以為她會是一生一世的陪伴,哪怕隻是最後兩年不到的性命。
可後來,時間越來越多,人生越變越長,她……也離自己越來越遠。
從小到大,韓蘇一直都被貼著“短命皇子”的標簽,生活在這個對他來說陌生而又不懷好意的世界裏。人們的眼光從最開始的同情漸漸變為了冷漠,最後隻剩下了不屑。
既然是個要死的,討好不討好又有什麼意義。
既然是個短命的,得罪不得罪又有什麼關係。
他一直站在邊緣,皇室的邊緣、死與生的邊緣。
那一年冬日,韓蘇去到青州,是為他娘的祭日。轉眼,娘已經離開這個世界十年了。
娘沒有葬在皇陵,而是葬在了家鄉青州。也是,一個連封號都沒有的宮女怎能藏入皇陵。祈王爺,祈王府……這些都是她死的那年才有的富貴榮華。最是寡情帝王家,沒有人比韓蘇了解得更多。閑散王爺,也不過是等死王爺罷了。
可他沒想到,也正是這一次出宮讓他遇到了她——無命之人、逆天之人,他的救命稻草,姬無卦。
他記得那一日,從早上開始就烏雲密布,凜冽的寒風一直呼嘯,沒有停歇,仿若為他的生命做最後的祭奠。
荒郊野外,是殺人滅跡再好不過的地方。看著眼前那些黑衣刺客,韓蘇突然覺得自己仿佛一直在等這一天。從出生起,就在等著這一天,死的這一天……
所有人都告訴他會有這樣一天——他會死,在不到二十的年紀,匆匆離去。而今,終是讓他等到了嗎?
身旁的護衛早已一個個死去。
刺客步步緊逼,毫不停歇。
“得罪了。”刺客蒙著麵,可韓蘇依然能分辨那是笑著說出的話。結束一個人性命,對這些人來說不過是家常便飯,他們不會害怕、不會恐慌,反而還有著嗜血的快感。
左肩傳來一陣刺疼,迅速抽離的長劍在空中用血劃出了一條美麗的弧線。
不是一擊必殺嗎?
韓蘇的嘴角牽扯出一絲無奈的笑意——這可不是失手,那刺客……是故意的。故意讓他在死前好好感受一下這個過程。
那一刻他突然覺得有一種解脫的感覺——十幾年,終是要走到盡頭了。
其實,能死在青州,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可是——
——
算是死,也絕不讓你安心!
腦海中恨恨浮現出那個人的名字——韓晟。
撐著最後一絲清明,他向身旁的密林猛衝去。
“追!”身後傳來刺客們不屑一顧的聲音——困獸罷了。
借著林木的掩護,他終是稍稍跑遠了一些。而身後那些追擊的腳步仿若玩耍般肆意地追追停停,帶著惡魔一樣追命的笑聲。
“二皇子,我勸你最好還是乖乖停下。早死晚死都是死,就不要再反抗了。”
失血嚴重,天地開始眩暈。他在做最後的掙紮,釋放最後的不甘。
終於,腳下一重,他側身跌入了一旁的灌木之中。
再也支撐不住的身子,重重躺倒在了地上。
可惡……
他終是失去了意識。
本以為在劫難逃,可是醒來的時候,他見到了她,一個木著臉的奇怪女子。
他,沒有死。
她救了自己,還對自己說‘追你的人都已經撤了’。他一下就起了戒心——她是不是知道什麼?她為何要救我?
事實證明她確實知道什麼。在他說出自己叫“蘇寒”時,她那一句反問‘哦?是嗎?’讓韓蘇瞬間覺得自己仿若一個被她玩弄在鼓掌之中的小醜。
直到後來她那與了清大師無二的批命話語讓韓蘇突然意識到——這個女子,不簡單。
而她……會不會就是自己的一線生機?了清大師所謂的無命之人?
她姓姬,名字叫無卦。
“難道姑娘是個算命的?”這是他聽到她的名字時的第一個反應,而這一句話讓麵前的女子僵了臉龐。呃……他不是故意的。
無卦是一個怪人,在當日的韓蘇看來就是這樣。獨自生活在山中的女子,會算卦,而且本領堪比了清大師,怎麼想都很神奇。她身子單薄,長相算不上漂亮,卻是很耐看的那種。固執、毒舌、麵無表情、嘴硬心軟、對狗比對人好……她的缺點確實不少。
然而她卻讓他覺得安心,從未有過的安心。在她麵前,他是一個弱者,一個在她卦象中短命到可憐的弱者。可她卻能豪無所謂地說——“你名字裏有個‘蘇’字,還有什麼好怕的。”
她闖入了他的世界,帶著獨有的卦者氣勢,點亮了他早已灰暗的世界。
那般篤定,那般隨意,那般天經地義。
這麼多年來,這是第一次有人告訴他——有什麼好怕的。
有什麼好怕的?你又不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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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邀請她去祈王府做客,一是為了表達感謝,一是為了自己——她很可能就是自己的一線生機。
無卦不喜多話,會安靜地聽你講述,不插嘴,不說同情,隻會淡淡一句,“都過去了”。其實,她安慰人的本領真不怎樣,可每一次隻要和她說話,他就能平靜下來。
韓蘇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對無卦說那麼多,說他的兒時、說他的娘。她,隻是剛認識不到三月的人,可在不知不覺中,他已那樣地信任她,在乎她。
直到上元節那一日,他才明了,原來她在自己心中已經那般重要。
挺身迎向程海手中的刀時,他的腦中來不及思考,滿眼都是那把對著她的尖刀。不能傷到她……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想要守護一個人。
為了她受傷,說實話,韓蘇覺得很開心。能護著她,能看她為自己擔心,能那麼靠近她。
醒來後,他對她說了那些話,那些隱隱表明心意的話。
——‘有些事……不是想不要就能不要的。’
那一刻,他是自私地希望能在她的心裏印下痕跡,哪怕自己不久將逝。
薄命卻不願放手……
韓蘇第一次覺得自己不是個好人。
而那之後,他與她之間多了些他所期盼的東西。他也開始真正見識到她的厲害。
她第一次為自己改命,應該算是春狩那一回。韓蘇心裏很清楚,這一次春狩對他這個短命皇子來說就是一場有去無回的狩獵——他,是別人的獵物。
可是,她不許他去,不讓他去。
每每想到此,韓蘇都會禁不住笑出來——那一下,她推得可是毫不留情。初春的湖水,想想都覺得冷得刺骨。也正是那一次傷寒,讓他逃開了春狩,逃離了死亡。
而接下來小黑的死卻是他們沒有預料到的,韓蘇有時甚至會覺得,那一次,是小黑替自己死了。
小黑死的那夜,她一滴眼淚也沒有,就像是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一般,了無生氣。她很傷心,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她傷心。
追去她的身邊,她眼神空空地對自己說,小黑丟下她了。
那一刻,韓蘇的心就像是被狠狠糾住了一般,他從未見過這般的她,脆弱、單薄、讓他心疼。
‘不怕,你還有我。’
不怕,我還在你身邊。他安撫著她,也安撫著自己——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的,無卦。
可後來的事……他永遠料不到。
還記得冠禮之劫,那一段日子過得真是驚心動魄。冠禮前夕,也就十日不到的樣子,她牽著他的手在王府中走走停停了一整夜,避開了刺客,而之後,付出的代價卻是她足足昏睡了三日。在她沉睡的三日,他寸步不離守著她,心中隻有請求——求她醒過來。過劫?改名?都不重要了……
那時,他還不知她的情況是因為反噬。
冠禮如期而至,無卦算無遺漏,終是讓他平安渡劫。韓蘇從未想過自己能真的完完整整擁有一次冠禮,平平安安渡過這些時日。可是,她做到了,用她幾乎逆天的算卦本領做到了。她就是了清大師說的無命之人!自己命中的玄機!
然而,他完全沒有時間去開心。因為……她看不見了。
雖然太醫說過幾日就會好,但他心中隱隱有了猜測——似乎隻要為自己改命,就會在她的身上發生壞事。
接下來的事情,發生得太快,快得韓蘇至今想來都還有些恍惚。
上官家被滅,他隨她救出了上官容若,也從此進入她精心為自己設計的局。
西胡,都發生在西胡,那個實在是讓人歡喜不起來的地方。
就在那裏,她拋下了他,毫不留情,幹脆地抹去了所有。
她走了,留下一個在她看來“最適合自己的新娘”,容若什麼都好,可是不是她。
他喚了她整整一夜,卻沒喚來半點回音——隻要你出現,哪怕隻有一麵,隻要一麵,無卦……
可她沒有任何解釋,沒有隻言片語,就那般突然離開了。
韓蘇從沒那麼恨過一個人,對他不聞不問的父皇、對他趕盡殺絕的太子,他都沒那麼恨過。可是那一刻,他恨她,真的恨她,恨她自作主張,恨她臨陣而逃、恨她薄情寡義……
他不隻一次地想過,如果她真地在乎自己,就絕不會將自己推入別人懷抱。
無卦,你知道嗎?
就在成親的那一刻,我還想著,從此之後就與你在西胡安安靜靜過一輩子,再也不回中原了。
那時的韓蘇,隻要有你,這一生一世,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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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愛生恨,這個詞在韓蘇聽來還有些陌生,可不得不承認,在他的心底,有那麼一處陰暗的角落,讓這四個字緩緩生了根。
新婚之後纏綿病榻的那幾日,他日日都夢見她,夢裏的她離他不過一臂之遙,卻總也觸不到。
後來,夢醒了,一切就那般散了,她不見了。
至於為她這般傷心,這般病重嗎?你是皇子,洛國的皇子,就為了這麼一個出自山野的女子痛不欲生?
笑話!天大的笑話!
韓蘇,不過是個女人,你至於嗎?
他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你至於嗎?
可他的回答是……至於。
所以他需要她的理由,需要她的當麵解釋,需要她的出現。
可是,她就那般躲著,躲在他觸不到的地方,不願相見。
無卦,原來你也在害怕相見嗎?
與上官容若的相處讓他很不習慣。就像是突然被人偷走了最喜愛的衣賞一般,而後再被塞了一件別人看什麼都好的衣裳,可偏偏他就穿了不舒服。然而,他偏要做給無卦看看,讓她看看自己與容若相處無間,讓她知道自己不是非她不可,讓她後悔,讓她嫉妒。那時的他甚至有些報複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