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在這個橋頭上足足有半個多鍾頭了。
他的眼睛一刻也沒敢離開路中間的那個交通警。可那警察似乎早已忘記了他的存在,眼都不往這邊斜一下。你哪怕看我一眼也好啊,他想。你哪怕拿眼角斜我一下也成啊,這個狗……他急忙咬了一下舌頭。他知道罵人不好,罵人民警察更不好。唉,他隻好將剩下的半句化作一口悶氣吐了出來。
一眨眼,街燈不知啥時候全都亮了。他抬起手腕:七點三十五分。唉!他長歎一口氣,隻覺肚子裏“咕嚕嚕”好餓。
他的眼前出現爹和娘的麵影。“他們一定都在等著我呢。我不回去他們是不會吃飯的。”這樣想著,肚子裏又“咕嚕”起來。是啊,他最喜歡蹲在院子裏吃晚飯。從小就這樣。不論桌上有多少菜,他也是隨便撥點兒到碗裏,然後就蹲在院子裏的大青石上,一邊直瞪瞪盯著遠遠的山峰,一邊機械地往嘴裏扒飯,常常吃著吃著便停下筷子發起呆來。太陽落山時,總把天邊映得一片火紅,他常把那片霞光想象成一個燈火輝煌的城市,而那黛青色的山梁就是通往那個城市的階梯。每當這時,他心裏就莫名其妙地激動起來。
“城市!”他苦笑了一下,肚子裏又是一串“咕嚕”聲。他朝那個交警望去,你的肚子也該叫了吧?他想。但願你的肚子能讓你想起我來。可是他失望了。交警正一如往常陀螺般地旋轉著。在他的周圍,人們川流不息,車輛時進時停,紅綠燈一閃一閃,整個城市都在他手下旋轉。
“城市!”他又苦笑了一下,然後伸腿坐在河沿上,慢慢閉了眼睛。
不知有多少日子了,一直渴望進城。不是進縣城,是去大城市。是去電影電視上演的那種城市。
幾年前,他們村還是全縣最窮最窮的大隊。吃國家回銷糧,連肚子都填不飽,哪有錢去逛城。近幾年富起來,肚子填飽了,電視機收錄機有了,甚至摩托車也有了,勞累一天,吃個肚兒圓後,剩餘的精力就要發泄。尤其是年輕人,他們再不願像父輩那樣,僅僅醉心於泥土和莊稼,他們追求的是另外一種生活。於是,他端著飯碗衝那遠遠的山峰發呆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了。
有一次,他偶爾看到一篇小說。他覺得他腦子裏的道道明朗了不少。那篇小說的名字叫《闖世界》,主人公是個十八九歲的修鞋匠。小夥子的腿有毛病,從來沒出過遠門,後來有兩個到這裏旅遊的大學生來修鞋,聽說他沒出過門,就問他為什麼不出去走一走。大學生說:“世界不是哪一個人的。我們都有權利出去走走看看。”後來,那個瘸腿小夥子便在某一天早晨,拎著工具箱子,踏上了一列遠行的列車。
就是這個故事,不,也許就是大學生的那句話,深深地觸動了他。就是嘛,他想,這個世界本來就不是哪一個人的。它是我、我爹、我娘、我爺爺奶奶以及所有和我一樣的人共有的。他想起爹娘一輩子不認字,一輩子就窩憋在這個小村子裏,出門不過幾裏就要打聽路,世界對他們來說,就眼前這麼大……他的心裏驀地一陣刺疼。不行,說什麼我也要出去闖一闖,看一看,去看看山那邊的天地,去看看省城到底是個啥模樣。他決定先去省城,然後還要去更大的城市。那個小夥子少半條腿,而我除了有兩條腿,還有一輛兩個輪的摩托呢。
他要騎摩托去省城的消息一下子就在全村傳開了。爹娘說啥也不答應。
“出去玩?行!”爹把煙袋鍋往桌腿上一磕,猛地站起身,“火車、汽車由著你坐,身上口袋也全給你塞滿錢,到了城裏,看電影、下館子保你不丟人現眼,就是不能騎那個‘電驢子’去。要去,不等它摔壞你,我先敲斷你一條腿。”爹把煙袋舉到半空裏。
“好孩子,娘求求你,千萬別騎那個玩意兒去。這麼遠的路,出個三長兩短可咋辦呀!”娘在一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拉著他說,好像他馬上要三長兩短了似的。
村上的大能人,幹過幾年大隊會計的姚三叔也來勸他:“小子,別看咱們在家裏騎著一陣風,就是帶上個大麻袋也照樣在地頭上騎來回,可到了大城市……唉!小子,那就有你好看的了。還有,那些城裏人根本瞧不起咱們鄉下人,這個,你三叔都見過!”說著,姚三叔在他臉上來了個“大擼(打鹵)麵”。
他答應了他們,答應他們不再騎車去省城,可是他心裏並沒有罷休。他隻是抓緊練車,時時都在尋找機會。
這幾天,他再也坐不住了。他知道,他必須抓緊農忙前這段時間出發。再過幾天,就會忙得顧頭不顧腚,一點空閑都沒有了。他暗暗選定了今天。
今天他很早很早起了床,胡亂抹了把臉,就悄悄走出屋門,推上摩托,踮著腳出了院子。
東方剛剛泛出白色,隨著微風,裹著香草味的氣流迎麵湧來,他不由得做了個深呼吸,回頭朝院子裏縮縮脖兒,吐了吐舌頭,心裏真想哈哈大笑。但他不敢弄出響聲,怕驚醒爹娘,驚醒全村人。露水打濕了他的鞋襪、褲腳,小草不時輕撩他的腳腕兒。他的心裏直發癢,總是想笑。好不容易上了大路,他定定神,跨上坐騎,捏牢離合器,然後斜轉身對著村子瀟灑揮手,猛地加大油門——“嘟……”一陣轟鳴,躥了出去。涼爽的晨風掠著他的麵頰,也撩著他的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終於暢懷大笑出來,在笑聲中,他覺得整個世界都是他的。
脖子裏猛一下掉進了什麼東西,他急忙睜開眼睛,把手伸進領口。原來,是一隻小蟲,一條黃綠色的小蟲,一條胖乎乎挺好玩兒的小蟲。那蟲先是在他手裏靜靜待著,然後一拱一拱蠕動起來,像是在試探周圍的動靜。他突然覺得心裏一陣難受。他覺得他就跟這個小蟲差不多,被人捉在手裏,又不知道人家啥時候處置他,咋處置他。唉,想到這裏,他把小蟲又輕輕放回到身邊的樹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