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A
西部之狼島中央部——某廢棄大樓屋頂啊啊,風的感覺好舒服。
太陽照在我身上,與混凝土的反射一起溫暖著我的身體。
周圍沒有廢墟,美好卻俗氣的景象在擴張。這裏是相對比較低的屋頂,但因為樓梯已經完全崩塌,所以是除了我這種運動神經略好一點的人以外無法進入的場所。
我喜歡一個人的場所。
因為不見到任何人的話,就不會殺死任何人。
正因為我是我,為了一直確認雨霧八雲這個人是正常的,我認為一個人相處的時間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這個地方確實很棒。
待在瘋狂到無可救藥的島上一角,為什麼會如此愉快呢。“……噗哇~”
伴隨著遲鈍的哈欠,我擦掉滲出的眼淚,在混凝土地上仰麵朝天躺著。
凝視著無邊無際的蔚藍晴空,我考慮著自己的事。
初中時我就經常想。自己從何處來要到哪兒去。
……不,高中的時候我也偶爾會想。在舞蹈大賽上獲得優勝的時候倒是一點兒也沒考慮這些……果然還是那什麼。在沒有目的的空閑時間裏,人類就會考慮各種各樣多餘的事。
今天的天空依然很藍。
所以,今天我也會想要殺人嗎。
……雖說我在做這種事,但是也許就快不行了。
之前為了幸存就竭盡全力,因此我沒有想出每個殺人理由的餘地,一旦想起來又沒完沒了。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因為天空很藍所以殺人。
原本這樣就足夠了。我明明沒有對此產生過疑問。
……果然還是從兩個月前開始的。
自從與七砂發生那件事以來,我明顯改變了。
想起來,來到島上之後……我好像對於殺人有些過度習慣了。當然,我第一次殺人的時候還是困惑困惑困惑害怕害怕害怕到不行的。都想吐了。也真的吐了。那是我不想回憶起來的回憶。真的。我大概持續煩惱了三個小時吧。對於其他人來說,這點時間可能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是對於大腦運轉速度稍微快了點的我來說相當痛苦。
治愈我嘔吐感的是我在這座島上看到的清澈藍天,不過本來我就是因為來到了這座島才殺人的,因此我認為這樣是正負抵消。……那麼抵消之後……現在又如何呢。
這座島對我來說是正是負呢。等等,那麼來到這座島之前我的人生是正是負?還有把人生說成正負這種兩極論好不好啊。太險了太險了。這就是數碼時代的遊戲大腦嗎。嗯,沒事的。我沒怎麼玩過家用機。那麼我隻要相信某個學者說的話就不是遊戲大腦。
也就是說……我是正常的。
正常……的。嗯。大腦的運轉速度跟人格沒有關係。
太好了。今天也沒有瘋狂,真是太好了。
我一邊眺望著藍天一邊變得感傷起來,慢慢地思考著自己的事。不是哲學那種高尚的事。
我為什麼會來到這座島,從這裏回憶的話我是否能得到什麼答案呢。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來著。
小學時……我還很普通。應該是很普通。
隻說家庭環境不算普通的話,我也沒有辦法。我家似乎是附近很有名的資產家,記憶中父親還是縣議員。聽說親戚中還有做國會議員的,但是因為小孩子對這些事沒有興趣,詳細的情況沒有殘留在我的記憶之中。
很自由的生活。隻是適當地哭與笑。雖說也有被欺負過,但是我想也沒有那麼陰險。最多就是掀了女生的裙子後被小鬼大王揍了一頓這種程度。
我很喜歡音樂。
本想將來成為音樂家或歌手,卻怎麼也配合不來。比起自己作曲,合著別人做的曲子活動身體更讓我愉快,發現這件事好像是在我升入初中的時候。
從那之後,我就鍛煉著自己的身體。
慢慢地、慢慢地……但是,這些對於普通人來說似乎並不緩慢。就是從那一段時間開始的吧。我發覺自己大腦的運轉稍微快了一點。
隻要我集中注意力,周圍的時間就會變慢。
我沒有跟任何人商量。
因為我以為那很普通。
我以為其他人,大家都能做到。
在我接受奇怪的測試,把奇怪的機械待在頭頂接受各種監測的時候,我才發覺不是這樣。那時也正好是我跟女朋友分別那一陣,我還記得我的精神上有著許多難受之處。
不,沒事。被當成實驗動物對待,也沒什麼的。
但是,我無法認同的是——為什麼我的腦漿運轉速度稍微快一點這種事會暴露給除我以外的人知道。
我沒有刻意做過什麼。
我也沒有主動跟別人說過。豈止如此,直到接受測試時聽了醫生的解釋,我自己都沒有發覺。
——我很怕。
是的,很怕。
自己不了解的自己被除我以外的什麼人了解了。我陷入到知道至今為止的自己都被其他人窺探這件事的錯覺中——
沒錯……就是以此為契機,我才漸漸開始走上歪路的。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自己走歪什麼了。也許是從社會上,也可能是從自己描繪的人生中。
該怎麼說呢,就是漸漸墮落了吧。雖說沒日沒夜打架的時期也是——結果我沒有解決任何問題,就逃出了家門。
於是,完全不知去向的我——踏足了這座在電視、雜誌和網絡上知道了存在,為人所拋棄的“島”。現在想起來,我做了蠢事。
是的……隻是來到這座島的話我還能回去。
啊啊,是的。我的估計很快就被證明是錯誤的。過了好幾天之後,我的人生觀也還是沒有改變,正準備就此回家的時候——我被強盜襲擊了。
雖說我已經習慣打架——但是我沒想到會突然被人用槍指著。
說實話那時我很怕。怕極了。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死亡……是的,直到那個瞬間為止,我都沒有麵對過死亡。才剛上高中的我回想著小學時哭泣著思考“死掉的話會怎麼樣”的事,全身都顫抖了。
直到那時我還有記憶。
不……我撒謊了。我剛才撒謊了。其實接下來的事我也記得。
最後,我為了從對方的槍口中逃開,抓起了對方的手。
我還以為槍口指向自己之後,男人會把手從槍上鬆開的……但是那個笨蛋強盜還沒理解發生了什麼就扣下了扳機……把自己臉的一部分炸飛了。……啊啊,好惡心。隻是回想起來就好惡心。
……從那個瞬間起,我就害怕離開這座島了。
我會殺人都怪這座島。隻要待在島上,我這樣子就沒事。……但是,如果……如果我離開島之後,還是沒有任何變化呢?
會殺人的“不普通”的我回到原來的地方好麼。想到這裏,我就怕到不行。殺人是家常便飯的戰爭國家或治安不好的國家的人恐怕不會為這個煩惱吧。還是說他們也會煩惱呢。
……哦,不行。我的思考又跑題了。
總之……最近我的各種考慮都有些過度。
在這座島上待的時間越長,就越要戴著殺人魔這張麵具。其次才是脫掉這張麵具的地方。
我離開這座島的一天最終會到來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家裏蹲就是因為這種心情才不離開家門的嗎?世上的人各有各的辛苦。
嗯,是的。這世上辛苦的人不隻我一個。
愁眉不展也無濟於事。
現在……我隻要做好自己該做的事就行了。雖說我是這麼想的,但是今天的太陽讓我的幹勁鬆懈了。
溫暖的微風吹拂著,小睡一覺的心情與差不多該站起來的想法交織。這種情況下,會出現一方是天使一方是惡魔的意見吧。
有什麼契機的話我會立刻站起來的。
就在我如此想到的同時——契機馬上出現了。
喀沙一聲。
在幾乎沒有瓦礫與垃圾的屋頂上,不知何時起站立著一位少女。
啊啊……這孩子啊。她還是一如往常的氣息淡薄。
有些華麗的中華風長裙,頭的兩側插著白色的漂亮發飾。她還殘留著一份稚嫩,麵容可以說是非常美麗。隻不過,她那幅機器人般的陰沉表情給她扣了分。
我跟她沒有見過幾次,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是,她也是利用這個屋頂的少數幾個人之一。
她的特征是一直用右手拿著鐵管,除此以外——我還好幾次見到她跟“Rats”的小孩與西區幹部談話。從外觀看來,她是西區的相關者吧。
像這樣跟她在這裏相遇已事隔三個月了。其實,有好幾次都是她以大字型睡在這裏的時候,我在她之後到達,那時我就想著“把她吵醒就糟了”於是原路返回。雖說這樣也許是我考慮太多,但我對於跟不是戀人的女孩睡在同一個空間裏這件事還是有些害羞的。
隻不過……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考慮什麼的這位少女如果是西區相關者的話,那麼她今天來此可能就是來找我的。
鐵管與女孩。奇妙的組合,不過我不能小看她。因為這座島上連同時操縱兩把電鋸的女孩都存在。
“呀,好久不見。”
總之,我先說出簡單的台詞,試探對方的反應。
她是個沉默的孩子,說話方式也很獨特,所以我很少跟她對話,但是——
“我來睡覺了。”
果如我所料,少女以虛無的眼神說了一句話。她那雙虛無的眼睛是在表現她內心的陰暗呢,還是單純隻是困了呢,我無法判斷。本來就算我做出判斷也不會有什麼變化的。
“最近,我經常在島上,看到老鼠的孩子們。我,發現了老鼠。抱了。撫摸了。好可愛。啾。……一直這樣。累了。我睡了。”
她拖著長長的鐵管,從我身旁經過,橫臥在我剛才躺的地方。
“溫暖。暖和。我睡了。”
她身上漂亮的布料沾上了灰塵,但她似乎毫不在意。這個一如往常的奇特女孩在這座島上並非稀有的存在。……這就是這座島有多麼瘋狂的證明。不,等等?在普通的學校裏有一兩個這麼奇怪的人也不為怪——等下等下等下。拿著鐵管四處轉悠的女學生算什麼。又不是不良少女打群架。
我思考著這些,而躺下的少女用眯起的眼睛盯著我開口道。
“白衣服。白皮膚。衣服脫掉,比較好。”
“哎?”
脫掉衣服是怎麼回事?怎麼會這樣。突然誘惑我也是讓人很困擾的。她確實漂亮,但是因為陰沉讓她的魅力減掉了一半多,我沒有把她看作女性想這想那的。
但是,這似乎是我的誤會。
她用機械般的聲音淡淡地對我提出一個“警告”。
“現在,哥哥,姐姐,爸爸。大家都在尋找。尋找,白衣服的殺人魔。你,穿著白衣服,會被弄錯。會被殺掉。要小心。”
這是難以成句、支離破碎的單詞排列,但我完全理解了她話中的意思。不如說正因為是我,才能如此理解。
啊啊,她果然是西區幹部中的一人……而且似乎還是中心人物的家人。這麼說來,她的眼睛跟椅麗的眼睛顏色相同。這麼想來,她也是西區首領嬰大人的小孩之一吧。
我有些許驚訝,但也並非完全沒有預想過,因此我沒有做出太過混亂的舉動。
“……是嗎。我會小心的。但是,我可能就是那個殺人魔哦?”
不如說這麼認為是理所當然的吧。待在這個屋頂,像這樣悠閑自在,全身白色的服裝……認為這種男人奇怪也是當然的。
她很明顯年齡比我小,所以我才能以輕鬆的口吻跟她說話。因為我的家教太嚴,對於年長之人的禮儀我已經銘記於心了。離開家裏之後,不管是不是年長的人,我都能向對方說出亂來的話語了,但是輕浮口吻的話我還是說不出口。就因為這樣,東區護衛團的人才把我誤會成冷淡無禮的人。
“殺人魔?雨霧八雲?你嗎?”
聽到我輕鬆的問題,她一幅嫌麻煩的樣子睜大眼睛,驚訝地吐了一口氣,微微左右擺動著腦袋。
“……你,不是的。沒有,殺氣。殺人魔的話,早就殺掉,在屋頂,睡覺的我了。”
“啊,你發現了?我把你吵醒了嗎?”
“我在睡覺。但是明白的。不然的話,就沒法,安心地睡覺。”
看來她在睡覺的時候也發覺我折返這件事了。這個事實讓我有些意外,我對麵前這位少女的認識有所改觀。
“……那也可能是我這個犯人偶然不對你懷有殺意呢?”
“如果是的話,在明白時,我會殺你。那樣就行了。現在,困了。我睡了。”
為什麼隻有“我睡了”這句話的句尾稍微拖長了點呢。我困在這種怎樣都無所謂的疑問中,又很快振作起來再次開始對話的投接球。
“你明白我有沒有殺氣嗎。”
“我,會善後的。為了組織,殺人。很多。很多。很多。對於組織來說的壞蛋,很多。專門暗殺。所以明白。”
……把自己的個人情報公開到這種地步好嗎,我很是擔心。
還有,不管怎麼想鐵管也不像是暗殺用的武器。
西區和東區在這座島上的人果然有很多是怪人。不管怎麼想都不正常。……看到他們,我就能夠確信自己還沒事。從這種意義上來說,她們或他們可能都是我理應熱愛的鄰居。……雖說這一點還徹底存在於可能性的領域。
我認同了她準備離去,而滿眼睡意的少女又向我的背影出聲說。
“還有……你是那個人的話,不應該還穿著,白衣服。早就已經。脫掉了。”
“啊~……是啊。”
我回過頭去,少女已經發出了睡眠的呼吸聲。
這樣看去,她還真是一位毫無防備心的少女。不過,在這種狀態下能察覺靠近者的存在,她的感知能力與戰場上的傭兵都有一拚了。
我背對著她向屋頂那頭邁出步子。
仰望上方,隻有煤黑色的高層大樓牆壁躍入視野中。
爆炸已經過去兩個月,現在這裏還是如同昨天才燃燒過一樣生動。從那之後已過了兩個月……而犯人還是沒被抓住。總之,一開始我很驚訝。
那正好是對我來說的各種“轉機”來訪之時。
某一天夜裏,島上因為突然的爆炸音而震顫起來——島全體都被暗紅色浸染了。
以出現數位死傷者的爆炸事件為開端,島慌亂地活動起來。
它就如同一個巨大的生物,各種各樣的感情漩渦在島上四處趨馳。如同對於爆炸的拒絕反應,島上湧現了各種傳聞。有人說是跟炸彈犯有關,有人說是跟西區和東區有關,甚至還有說法是外國的恐怖分子潛伏在島上。
其中也有傳言說我就是犯人,但是當事人除了露出苦笑別無他法。
這麼說來,我也聽到了七色頭發的惡魔回到最下層的傳聞。我記得是戌井這個名字吧。我曾有一次遇到過他,那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家夥。從他的舉動看來,很像是東區護衛團的人。如果不是的話——他就是腦袋裏沒有協作的念頭,完全獨自行動的。
話雖如此——隻是燒起了一場大火,這座島就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具體說也說不清楚,但是我肌膚上感受到的空氣很明顯跟平時的冰冷度不同。
從那之後發生過好幾次爆炸事件,但還是第一次的現場給人印象最為深刻。不管怎麼說,島的地上部變成了四處可見燒焦痕跡的狀態。
我將視線從蕭條的景象中移開,俯視著延展於下方的廢墟集群。
啊啊,我所站的地方是比較低的大樓屋頂。
站在深淵前向下望去,在隻有數十米距離的地方就能窺探到人們雜亂無章的生活。
我靜靜地向空中邁出腳——滿足於一瞬間的浮遊感中。
集中意識。世界漸漸地向上攀登。也就是說我在墜落。
一切都在慢放的空間。我的身體當然也在緩慢移動。如同用高速攝像機捕捉到的牛奶王冠一般,無比遲緩、優雅、潤滑。
我將右腳搭在突出牆壁的鋼筋上,漸漸彎曲膝蓋以緩解衝擊。同時,我的身體轉了半圈,抓住另一根鋼筋,操縱著力氣的向量。不過,即使我使用這種很酷的說話方式也沒有任何人聽得到,這還真是悲哀。簡而言之,就是在墜落的途中靈活運用身體。
但是,除了登上鋼筋這條路線沒有其他去屋頂的道路,這一點還是很麻煩的。話雖如此,如果真在上麵掛個梯子的話,這個屋頂也會沒多久就被瓦礫與垃圾還有人群掩埋吧。大樓內部被建築材料的小山堵塞了,因此無法通行,而且也不能隨便開放難得的空地。
啊啊,在長草的空地正中疊起三個陶管。我很能理解那些漫畫角色睡在上麵的心情。在沒有人來的地方躺著仰望藍天確實讓人心情愉快。那正是——想要獨占程度的愉悅。
但也沒有達到要跟什麼人搶的程度。現在睡在那裏的她也很少來就是了。
這麼說來,她是怎麼登上來的呢。是利用那根鐵管采取了特殊的攀登方法嗎。雖然我很在意,但是我們的關係也沒那麼親近,所以我很猶豫要不要問他。既然她自稱西區暗殺者,那她的運動神經應該不錯……不過她是那種明確破壞掉自己立場的怪人,我倒是很好奇她是怎麼爬上這麵牆的。
就在我考慮著無聊的事期間,我的身體依次在鋼筋之間降落。就像不倒翁玩具在梯子上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地。
降落到差不多的高度時,我飛身閃入旁邊的窗戶。這扇窗戶從一開始就沒玻璃,就像是在表明這座大樓是廢墟一般,十分有趣。
再次變成一個人之後,我考慮著剛才少女的話。
如果是本人的話,早就變裝了。
確實如此。可以說是正確的理論。為了隱藏自己,從服裝和發型變起是基本中的基本。但是,我沒打算那麼做。
我一定是在害怕。
害怕脫掉“殺人魔”這張麵具。
害怕脫掉“雨霧八雲”的麵具,恢複自我。我發覺至今為止戴著麵具的反作用一口氣壓在自己的身體和心靈上。
那麼現在,我隻能在這張麵具下生存了。
在這座島上。
在這座允許“殺人魔”存在的自由小島上——————……等等。
我剛才在考慮些什麼?
本來不就是因為這座島我才遭受這種對待的嗎?
對這座島產生善意算是怎麼回事。
不行。這樣不行。最近我果然是累了。不過……這不是可以逃避的命題。